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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天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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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定義很難下。簡單的說,就是「民眾的生活內容」。馬祖雖然曾是窮鄉僻壤,但是閩東文化的流風餘韻,也是令人驚豔的。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是元曲的經典之作,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精品」。今天就利用它的「型式」,以馬祖話介紹馬祖人的「四季風情」。這是我另一種創作形式的新嘗試。

既然選用馬致遠〈天淨沙〉的「型式」以方言寫故鄉事,那我得用馬祖話先唸它一遍,並且說一些大家可能疏忽的小問題。

〈天淨沙.秋思〉

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  在天涯

元曲雖然和唐詩、宋詞並稱,但是,它有自己獨立的特色。因為語言隨時代演進而變化,元朝時古漢語的「入聲字」已經開始弱化,甚至消失,所以元曲的韻腳是可以四聲通押的。所謂「四聲」,中古的隋、唐時代指的是平、上、去、入。元朝以後的近代音,平聲逐漸分化成陰、陽兩類。此刻,即便是入聲消失,但漢語音韻的聲調還是維持四個。所以,同名「四聲」而本質卻大不相同了。

有人說,「用方言讀古詩詞韻味雋永」,這是事實,因為方言保留了許多古音韻的特質。大致來說,今天的國語,是元朝前後逐步發展起來的,所以,以國語讀元曲似乎更對味。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質疑:「既然如此,為何陳老師仍然使用馬祖話讀它?」我的理由是:馬祖推行國語是現代的事情,我相信民國38年之前,在地的私塾先生,一定是用福州話教讀古書和唸所有的文獻資料。記得我唸小學時,家父拿我的《國語》課本來唸,都不是用普通話,因此唸的內容,當時小小年齡的我,沒聽懂幾句。今天,我「思古幽情」,利用我們母語朗讀元曲〈小令〉,一者重溫兒時記憶,二者讓自己的創作領域再行擴大。 我唸最後一行「斷腸人  在天涯」時,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這和一般常聽到的讀法有一些不同。這首〈小令〉我學過、教過,當年都是讀成兩字一斷,即「斷腸  人在  天涯」,後來重讀傳統文獻時,愈覺本句話應做三字斷。所以,我在創作時,就把〈夏天〉這一段的末句,仿馬致遠手法,將六個字唸成兩句。接下來我為大家朗讀我的新作,除了逐句標音、翻譯之外,最後並附上簡單的說明。

豆梨花
藍眼淚。曹祥官課長提供
油菊花
牛角鼓板隊

首段寫馬祖的春天景象。華人社會將燕子視為吉祥之鳥,「結巢屋簷下」,屋主對它呵護有加。村莊中燕群翦風,感覺大地一片榮景。「春節」和「擺暝」在馬祖人的觀念中意義是不同的。所謂「擺暝」,就是在正月裡,各家族、各宗社為自己認定的守護神而舉行的祭儀。「擺暝」時的馬祖,氣氛比過年還熱烈。因為風土氣候的條件,故鄉山野的春景沒有盛開的花叢,但豆梨的白,苦桃的粉紅,綻放迎春,也能見幾分嬌豔。〈曲〉中特別介紹馬祖的野蔥—麥蔥,因為它是馬祖「春」的滋味。然而海島的三春南風,吹在身上,令人慵懶無比。「慢活」度日,只是令少數人陶醉而已。

小時候我是兒童鼓號樂隊成員,曾演奏過世界名曲〈夏天裡過海洋〉。可馬祖的海邊是禁區,澳口兩側說不定還埋著詭雷。孩子們依樣畫葫蘆地吹著口琴,敲著鑼鼓,事實上是無法體會曲風旋律的優美。戒嚴時期,金、馬屏障台灣;颱風季節,台灣守護馬祖。因為來自太平洋的颱風,掃到馬祖的不過是颱風尾而已。炎炎夏日,陰涼處有人為打樁捕蝦皮從事前置作業。鄉親們終年無休地工作著,農曆中旬,灑落在地的下雜小魚會散發螢光;但在月黑風靜之際,海邊淺灘俗稱「丁香水」的「藍眼淚」,則發出夢幻藍光,那又是另一種情調了。

秋風送爽季節,野菊金黃道旁,芒草也搖曳山崖。鄉親信守祖訓,唯有勤奮工作,人生才有意義。然而兩岸形勢嚴峻,故軍管時期的漁民只能從事近海漁撈。山上也遍布要塞與碉堡,軍事操練,戰爭演習,無日無之。在謀生條件欠佳的時刻,只有靠讀書、唸軍校才能翻轉家境,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冬天的馬祖,刺骨寒風壓境,此時最適合曬魚乾或番薯籤。即便手指凍僵,但該幹的活一項不能少。刨地瓜籤洗出來的澱粉是副產品,它是年節應景食物的原料之一。小朋友的五官、雙手露在外面,臉頰經過風霜吹襲,白裡透紅的樣子如蘋果,被不明就裡的阿兵哥讚嘆不已,殊不知這是「凍瘡」的前奏。臘鼓頻催,年節的氣味已濃,白露時節釀的老酒,正等著開罈。拜謝天地神祇的護佑,村莊裡到處洋溢著豐穰太平的歡樂聲。

記得在紀念建國百年時,本縣假國家音樂廳舉行「藍海的故鄉—馬祖音樂會」,我為音樂會寫了《組曲》之一〈雲台風情〉,歌詞是以一年四季搭配四鄉五島的介紹,內容雖簡單,但與生活經驗結合。所以,演出之後也獲得觀眾迴響。今天我選擇小巧玲瓏的〈小令〉來創作,〈小令〉所能乘載的元素有限,本文僅能提供繽紛的意念,讓曾經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鄉親、朋友,靠串點連線,織線成面的迴溯過往,使情感能藉吟詠的內容,飛到甜蜜的從前。

花生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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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花生丸半甜半鹹,有豬肉鹹香,也有番薯的甜味。圖右:名為「花生丸」,花生其實只是配角,與番薯跟豬肉的關係倒更密切。
圖左:花生丸半甜半鹹,有豬肉鹹香,也有番薯的甜味。圖右:名為「花生丸」,花生其實只是配角,與番薯跟豬肉的關係倒更密切。

過年期間,兄弟姊妹桃園小聚,聊天說笑,回憶幼時馬祖家中常吃的年菜。小弟提到,母親每年都會手作一種地瓜丸子,排在竹箄上蒸熟,半甜半鹹,有豬油鹹香,也可當火鍋料,與魚丸、魚麵共煮,加些白菜、蘿蔔,大家吃得一頭汗。眾人七嘴八舌,就是想不起名稱。妹妹回憶往事如數家珍,突然冒出一句:「花生丸!」

圖左:花生丸半甜半鹹,有豬肉鹹香,也有番薯的甜味。圖右:名為「花生丸」,花生其實只是配角,與番薯跟豬肉的關係倒更密切。
圖左:花生丸半甜半鹹,有豬肉鹹香,也有番薯的甜味。圖右:名為「花生丸」,花生其實只是配角,與番薯跟豬肉的關係倒更密切。

國軍未來之前,島上白米少見,番薯才是主食。立冬以後北風颳起,番薯熟成了,堆在前院,大人會像選妃一樣,挑取個頭特別碩大、不破皮不沾水,堆在暗黑的地窖過冬。那顆色澤暗紅、最厚實飽滿的就留作「番薯姆」,期待來年發芽蔓延,瓜瓞綿綿,迎接另一場豐收。

 然而,碩大飽滿的秀異份子畢竟少數,絕大多數進不去地窖的普羅大眾,用來剉番薯籤。新鮮的番薯籤散在竹簈上,一排一排斜立面海的風口。雲高海闊,經常聽見大人、小孩吆喝:「摟呦!摟呦!(老鷹)」,那飛來啄食的山雀,彷彿聽懂人語,倏地驚走了。番薯籤風乾後轉成灰白色,名稱也升格成「番薯米」,儲在巨大的木櫎裡,一整年都泛出溫暖的燥香。

 年節到了,窖藏番薯便會取出作「龜桃」、「擀包(地瓜餃)」,釀「番薯燒」,炸「蕃薯餅」…,以不同姿態、不同內含,或拜壽送喜,或供在神案,甜滋滋軟綿綿,為番薯米配鹹魚的日常,增添味蕾的花色;神明歡喜,人也高興。

 「龜桃」與「擀包」都須包餡,製程繁複。番薯削皮切塊,煮熟後搗成泥,加入地瓜粉拌和,揉成軟硬適中的番薯麵團。從這裡開始,「龜桃」與「花生丸」分道揚鑣。「龜桃」走精緻路線,包餡講究,紅豆、砂糖仰賴台灣進口,還要印模定型,像穿金戴銀的貴婦,紅布袋包裹妥當,出入年節與婚喪喜慶的大日子。

圖左:「龜桃」與「擀包」都須包餡,製程繁複。圖右:「龜桃」走精緻路線,包餡講究,紅豆、砂糖仰賴台灣進口,還要印模定型。
圖左:「龜桃」與「擀包」都須包餡,製程繁複。圖右:「龜桃」走精緻路線,包餡講究,紅豆、砂糖仰賴台灣進口,還要印模定型。

與「龜桃」相比,「花生丸」的製作工序相對簡單;不須包餡,也不講究造型,直接把配料(花生、鹹豬肉、芹菜)混到麵團,揉壓均勻即可。

 母親年輕時非常忙碌,拉拔五個小孩,還要協助農事。每天鋤地、挑肥,沃菜之外,天未亮就挑菜到山隴、鐵板的市場,盤給菜販,實在沒有餘暇再去張羅這些費時又費工的應景吃食。也因此,幼時我們幾乎沒有吃過「龜桃」與「擀包」。

 「花生丸」雖然不登大雅,卻也不是隨時可得。母親不會讓我們失望,一年之中總會吃上幾回。

 每年元宵「擺暝」過後,廟裡的社友圍聚食福,家裡總會分得十多斤祭祀神明的肥豬肉。那時沒有冰箱,母親把豬肉切條,肥膘熬成豬油,其餘塞入陶甕,一層粗鹽、一層豬肉,層層疊疊,醃上十天半月,豬肉變得乾癯蠟黃,像極了故宮那塊舉世知名的肉形玉石。年後煮「老人麵」,捧給村裡依公依嬤;母親會切幾片醃豬肉,兩粒魚丸、一綹魚麵,再點綴翠綠的蒜苗,都說我們家的米粉好看又好吃。

 「花生丸」的祕密就在醃豬肉與芹菜的配搭。母親會選一條肥多於瘦的肉片剁丁,花生炒過、輾碎,新鮮芹菜切末,混入番薯麵團,揉合均勻以後,捲成三指粗的條狀,像擰「白丸」一樣,一粒一粒拽下,比橄欖略大一些的「花生丸」,姿態各異,素顏直面,毫不起眼的立於竹箅上。

 起灶生火,一會兒,鼎邊飄出沉厚的油香,混雜一絲芹菜的清新,輕輕遊走。夾一粒送入口中,柔軟的番薯甜味逐漸釋放,鹹味散開舌尖兩側,齒縫裡的花生粒不經意加入合奏,甜鹹交融,此時你身心準備妥當,豬油與花生如在眼前,正是火速伸筷,夾入第二粒的最佳時機。

圖左:「地瓜餃」現在已經商品化,馬祖各家餐館幾乎都有。圖右:番薯削皮切塊,煮熟後搗成泥,加入地瓜粉拌和,揉成軟硬適中的番薯麵團。
圖左:「地瓜餃」現在已經商品化,馬祖各家餐館幾乎都有。圖右:番薯削皮切塊,煮熟後搗成泥,加入地瓜粉拌和,揉成軟硬適中的番薯麵團。

 「地瓜餃」現在已經商品化,馬祖各家餐館幾乎都有。上次回馬,也在市場吃到色澤和口感都讓人驚艷的「龜桃」。只是「花生丸」仍如當年,深藏在遙遠的過去尚未醒來。食物等同記憶,無非懷舊的想像。「花生丸」的味道,也許就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一個無端想起、望穿秋水的思念吧!

林宜水先生提供的諺語選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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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宜水先生提供的諺語選析-01

千斤氣力 [勿會] 抵四兩命。

【本義】

縱然有高舉千斤重的氣力,也無法改變命運的安排。

【引申義】

再怎麼努力,也左右不了老天的安排。這句話很消極,而且很令教育工作者洩氣。在現實社會裡,我們常對學生說,「不向命運低頭」、「要衝破難關、邁向坦途」、「不畏艱難,奮勇向前」;「頭懸樑、錐刺股」、「鑿壁借光」、「映雪苦讀」…等話語和故事,但這些看似金科玉律的道理,有時不免被少數「勤難補拙」的事例給「打臉」了。理性的人面對成敗,會琢磨成敗的因素。相反的,有人會將失敗之因歸咎於命運使然,甚至於塑造出「聽天由命」的行事風格。但是,退一步想想,這句話也是給失敗者一帖最好的「安慰劑」。可見處事之妙,有時須因人而異。

【註解】

  1. 氣力:此處當勁道、力道解釋。它的讀音很特殊,聽起來像說方言的「虧力」。原因出在福州話有「文白異讀」的現象,它的文讀音是ㄎㄟˇ(khei ˇ),這是大家熟知的事,ㄎㄨㄧ(khui)是它的白讀音。在此地習慣上要念白讀音。
  2. 四兩命:四兩重的命運。每一年的《農民曆》都附有生辰八字的重量總表(圖1.),任何人都可依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時辰等資料,去尋找相對應的重量,然後將之相加總和,從總重量所附的七言詩(如寺廟裡的籤詩)可知自己的一生命運如何。當然,這只能參考,若深信不疑,就難免「膠柱鼓瑟」了。諺語中的「四」只是虛指的數字,在此它表示「少量且有決定性影響的數字」,故「五」以下的四、三、二、一皆可用,視個人習慣及當時語境而定。
圖1.《農民曆》所載的相關資料。
圖1.《農民曆》所載的相關資料。

【運用】

本則諺語有兩中使用場合,我分別造句給大家做參考。第一句是用於慰勉情境。第二句則帶有自暴自棄的意味。

  1. 發生總款事計,你就莫難過了,千斤氣力[勿會]抵四兩命。就當是自家的字運[勿會] 好吧。

   (發生這種事情,你就別難過了,再厲害的人也抵不過老天。就當作自己的運 氣不好吧。)

  • 再你做都是輸你,千斤氣力[勿會]抵四兩命。算去、算去,轉去食自家。

   (怎麼努力都贏不過你,費盡氣力也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算了,算了,回家 另作打算吧。)

  

個郎坪番薯臭去伓捌傳。

【本義】

整個園地裡的地瓜都腐爛了,主人卻一點都沒察覺。

【引申義】

禍起蕭牆,變生肘腋,而自己卻了無察覺。這句話說明了,平時疏於細查和防範,以至於嚴重的後果日漸釀成。類似的俗諺語各地都有,都是用當地人熟知的物品做譬喻,這樣才能深入人心,達到諷諭的效果。

【註解】

  1. 個郎:意思是:整個、完全、所有。因為是語氣詞,關鍵在它的語音而不在它的字形。換句話說,只要是音同音近的漢字,都可以用來做這個語音的載體。所以,若有人將它寫成「各郎」、「個堂」…等,都不算錯誤。
  2. 伓捌傳:不知道、不理解、不曉得。閩方言中的否定詞說法眾多,其中的ㄧㄥ方言字典都把它寫成「伓」。此字只能說是通行於閩方言地區的俗體字。因「伓」另有音義,《集韻‧脂韻》:「伓,眾也,一曰大力。貪悲切。」個別的「別」,其本字應寫作「八」,左右不同方向代表有所區隔,故《說文》說:「八,別也。象分別向背之形。」數目字的「八」是出於假借。「別」的字義後來引伸為「分解也。」小篆字形象以刀切分骨骼狀。無論是「八」或「別」,都有分開之義。能分辨「是非」、「善惡」、「對錯」等意義即代表有了解事理的能力。

  「捌」的本義為「破也。」後來當作數字的大寫來用。就八、別、捌而言,三 字的音義皆有相關,所以,字形、字義必須做個區隔、做個分配。「八」已被 數目字所據有,那就維持不變。「別」有配戴、佩掛之意,所以,也不宜再移 作它用。分析到此,我們只好將「瞭 解、明白、知道」等詞意,交由「捌」的形體來承載了。

此地的「傳」是很典雅的詞語,它的字義由「傳命宣召」的成語簡化來的。古裝戲劇中常見朝廷層層召喚的場景,就是它最明白的解釋。有鄉親將此語彙寫成「白傳」,其音義也通。

【運用】

者倪囝宕幫宕陣,遘警察來厝咧搦儂,才會曉伊變獃囝去了,個郎坪番薯臭去都伓捌傳。

(他參加幫派,直到警察上門抓人了,才知道他已變成不良少年了。滿園裡的地瓜都腐爛了,家長都沒察覺。)

蜀手無能隑搦兩頭鰻。

【本義】

單手無法同時抓住兩隻鰻魚。

【引申義】

鰻魚是馬祖常見的魚種(圖2.),性兇猛,再加上體表有濕滑黏液,即便是成年人,也無法單手抓起兩條生猛的它,這是鄉親由生活經驗所體會出來的常識。由此再引伸出「做事要專心」、「一心不能二用」、「不能好高騖遠」…等人生哲理。語意簡單而含意深遠,算是運用廣泛的諺語之一。

圖2.海鰻。曹祥官課長提供。
圖2.海鰻。曹祥官課長提供。

【註解】

  1. 無能隑:本詞彙曾在別的文章裡分析過。這裡的詞意為「無法、沒辦法」。「能隑」的本義是「能夠站立」,後來引伸為能夠、可以、勝任、健康…等。這是稀鬆平常的詞彙,但是大家並不知道它詞形的漢字寫法。《廣韻‧咍》:「隑,企立也,五來切。」從反切的音韻來推,此字和馬祖話的「壞」是同音的。在口語表達時,詞彙前面必須加上肯定副詞的「有」(ㄡ^,ou^)或否定副詞的「無」(ㄇㄛˋ,moˋ)才行。「能隑」這兩字有時會連音成一個音節,也就是說前字「能」保留聲母ㄋ(n),後一字「隑」會保留韻母和聲調ㄞˋ(aiˋ),這就是中國古代反切的原理。合音成一個音節之後,一般人會把它寫成「」。只有在表達嚴肅、嚴重或生病的語意時,才會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為了讓大家能理解它的用法,我就根據不同的情境,造不同的句子給大家做參考。
  2. 搦:抓住、抓到

【運用】

做事計著實在,蜀手無能隑搦兩頭鰻,洽貪心呵,煞煞底會做無蜀事。

(做事情要務實謹慎,不能一心兩用,太過貪心,到頭來將一事無成。)

去做肘食,去坐肘餓。

【本義】

肯去工作,將衣食無缺;若虛耗光陰,悠閒度日,得忍受飢餓煎熬。

【引申義】

這是非常勵志的生活諺語。社會雖然現實,但仍有潛規則可循。成敗與否,雖需幾分命定,可盡己之所能,努力將事,總是成功的關鍵所在。否則,守株待兔,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終讓自己的生活陷入絕境。

【註解】

  1. 「食」與「餓」在此表示正反相對的生活情境,所代表的意義是富足和貧困。
  2. 肘:方言念ㄉㄧㄨ+(tiu+)。本義為手肘,也就是手腕到手關節這一段。但引申為匹敵、相對、對抗、支撐、支持…等詞義。在我們的生活空間裡,它最常用的字義是「支持」、「抵住」等。如,颱風天時,大人會交代孩子把門用木棍頂著。大人說:「揢門肘好。」(圖3.)「肘」的古反切為陟柳切,國語的捲舌聲母,是從古代舌尖音或舌面前的音分化來的。方言保留古音,故它的國語聲母為ㄓ(zh),而方言則為ㄉ(t)。
圖3.門肘。
圖3.門肘。

  

【運用】

先生講:「去做肘食,去坐肘餓。」想做家賄,著搏打去趁錢。  

(老師說:「肯去工作,必然衣食無缺,不工作只好受凍挨餓。」想累積財富,就得努力賺錢。)

馬祖「灶前」春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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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灶前」春秋 (下)
馬祖「灶前」春秋 (下)

本次文章較長,所以,分三次刊出,(下)篇有許多困難字要向鄉親報告。因為文字考證算是較枯燥的單元,若佔太多篇幅,將和以說故事為主的本文調性不符。所以,此地只能點到為止,將來再撰述專文為大家做進一步的分析。

漏勺的馬祖話稱笊籬(ㄐㄧㄚ ㄌㄧㄝˋ,tsia lieˋ) (圖1)。小時候也曾聽鄉親稱這種物件為「盝瓢」(ㄌㄛㄩㄎ ㄆㄧㄨˋ,loyk phiuˋ),簡單的說,此物之名稱取義為「能撈取物品的瓢子」。在從前的漁寮裡它是常見之物,是竹篾編的。煮蝦皮時,得靠它把煮熟的蝦皮從沸騰的湯鍋中撈出。因有稀疏的漏孔,故鄉親用「守口如瓶」來形容口風緊、守得住他人隱私的人。對喜好傳話當「錄音機」、「播音員」以知道內幕消息為傲的人,必然是用「笊籬喙(嘴)」來嘲諷他了。

圖1,笊籬。
圖1,笊籬。

篩、篩篩(ㄊㄟ,thei ) (圖2.)。從前它是極其尋常的用具,是各家戶必備的東西。從小我就不喜歡吃剛出油鍋的酥魚,反而愛吃隔餐的油炸魚,尤其是被寒風吹過的油炸魚,吃在嘴哩,那種軟綿綿的特殊口感,真的很難用言語描述。來台工作,中餐必然在學校解決,偶而會用前一天過節的剩菜帶便當,油炸魚、魚丸等家鄉菜經過蒸飯箱加熱,其口味之特殊,連台灣同事也讚不絕口。在沒電、沒冰箱的年代裡,媽媽們都會將料理好的乾貨放在竹籃、竹篩裡,然後吊掛在通風的樓板底下。既可以防鼠輩,也可以避饞貓。孩子們站上椅子可隨手取食,那種歲月「滋味」,令人無法忘懷。

圖2,竹篩。
圖2,竹篩。

番薯擦(ㄏㄨㄤˋㄋㄩˇㄧㄚㄎˊ,huangˋnyˇiakˊ),「擦」本應做 [石蔡] ,可是此字電腦所無,因為「刨」的動作如同「摩擦」,故只好用音同義近的「擦」來替代。[石蔡] 从「蔡」得聲。廣義的形聲字有時是「聲符兼義」的,換句話說,「蔡」是讀音所在,也是意義所在。「蔡」字被用在姓氏以後,一般人多不知道它另有「契」、「割」、「截斷」、「去除」…等字義。(這種現象和「劉」字一樣,人們只知道它是姓氏之一,卻不知「劉」有「殺害」的意思。這個字義從它的部首「刀」即可得知。)所以,《玉篇》對 [石蔡] 的解釋是「粗石也。」《康熙字典》對 [石蔡] 的解釋是「磨也。」在現實的生活裡,把地瓜刨成番薯籤的動作,不就是一下下的「摩擦」,然後產生細如籤絲的食材嗎?這個音義也保留在閩南語中,刨冰的台語說「剉冰」;等著接受嚴重的後果,台語說「剉咧等」,可見「蔡」、「剉」是音義相近的同源關係。

圖3,蕃薯擦。
圖3,蕃薯擦。

木質蒸籠馬祖話說炊牀(ㄘㄨㄧ ㄌㄛㄥˋ,tshui longˋ),也有人稱飯牀(ㄅㄨㄛㄥ ㄋㄛㄥˋ,puong nongˋ) (圖4.)。貧窮的年代,一家蒸飯萬家香,用木蒸籠蒸飯的氣味實在令人著迷,如果能調上醬油,或拌入軍用罐頭裡的五香豬油,那幸福感鐵定破表。當時吃蒸飯的機會不多,只有在除夕夜、漁民打樁、結婚「食飯囝」時才能吃到。另外在私釀老酒,攤開糯米飯,趁大人不注意時偷抓一把當零食。幾十年的光陰隨著北風而去,記憶中的歲月,大家都把一丁點的「擁有」,當作是無比快樂的泉源。

蒸籠以「」為名,或許有鄉親感覺怪異。「牀」的字義並非只有單一的「寢具」。除了作床鋪解釋以外,另有:

  1. 《說文》說的:「安身之坐者。」可見它本是坐具
  2. 水井上的木欄杆,方便汲水的小水桶拋下或拉上,此即古書說的「井榦」。
  3. 器物之架子,如,「筆牀」、「琴牀」。宋朝有搭架子的大弓弩,名稱為「牀子弩」。
  4. 底部曰牀。如,「河牀」、「礦牀」…等。

「牀」是本字,「床」是俗體字。《戚林八音》和馮愛珍的《福州方言詞典》都寫成「甑」,字的讀音和實際語音雖有距離,但用「甑」表蒸籠還是可以接受的。

圖4.木質蒸籠。
圖4.木質蒸籠。

,蒸籠最重要的配件,馬祖話說ㄅㄟˇ(peiˇ)(圖5.)。它安置在蒸籠的底部,有孔洞,沸騰的水蒸氣能藉此穿透讓食物蒸熟。木蒸籠底下的沸水,只能廢物利用供做洗滌,絕不能飲用。因為它是民間所說的「牀下湯」(ㄙㄛㄥˇ兀ㄚ ㄌㄛㄥ,songˇnga long),喝了有害無益。

圖5. 箅。
圖5. 箅。

功能和「」類似的物件是鼎鞈(ㄉㄧㄤˇㄍㄚㄎ,tiangˇkak)。紙鈔、紙張一疊的單位稱「蜀鞈」(ㄙㄨㄛㄎ ㄍㄚㄎ,suok kak)。它多用在食物加溫、加熱時,而且能層層重疊(圖6.),在趕時間的時候,它能「小兵立大功」,因此算是很實用的小東西。

圖6.熱飯菜用的「鼎鞈」。攝於介壽品樂王府的廚房。
圖6.熱飯菜用的「鼎鞈」。攝於介壽品樂王府的廚房。

(ㄍㄠˇ,kauˇ),這是閩東地區的方言俗體字。它是陶質、體積略小的容器之一,本身無固定的形式,可用來貯裝食用油、水酒…等。產婦用類似的器皿裝盛雞肉、糯米,放在土灶裡,用枯草的灰燼煨烤,就成了香噴噴的「硣飯」(ㄍㄡˋㄅㄨㄛㄥ^,kouˋpuong^)。甚至窮苦之家為孩子過生日,向鄰居討個稍微完整的蛋殼,內裝白米,放在地瓜飯裡同煮,這「克難」的慶生蛋就稱為「卵硣」(ㄌㄛㄥˋ ㄍㄠˇ,longˋkauˇ)(圖7.)。這在白米摻地瓜籤做主食的年代,算得上是充滿「想像」的食物。

圖7. 硣飯與卵硣。
圖7. 硣飯與卵硣。

馬祖鄉親稱開瓶器為瓶瓶軋(ㄅㄧㄥˇㄅㄧㄥˇㄍㄚㄎ,pingˇpingˇkak)(圖8.)。「軋」是入聲字,從字的古音反切推知,它的國語讀音只能有ㄧㄚˋ和ㄓˋ兩讀,ㄍㄚ的讀音如同天上飛來一般,坦白說我不知其來歷。但是三民書局出版的《學典》,明載它有ㄧㄚˋ和ㄍㄚˊ兩個讀音(增訂三版p.1214)。相信大家都曾吃過「牛軋糖」,這是磨練牙齒功能的零食,口味濃郁而香甜,頗受年輕人歡迎,滿口假牙的我,只能望梅止渴。和它性質相近的是馬祖花生糖,老一輩的鄉親稱花生糖為「花生軋」(ㄏㄨㄚˇㄌㄟㄥ ㄍㄚㄎ,huaˇleing kak)。它後半段的製作過程是:將炒熟的花生米倒入煮溶的麥芽糖中,然後手中的鍋鏟不停地翻炒。40年前,家父母曾以製作傳統零食當副業,每逢做花生糖時,但見倆老揮舞鍋鏟「軋過來軋過去」的,趁糖漿未硬化之前,讓每一粒花生都均勻的裹著麥芽糖,接著將它倒進模型木框,用力壓緊壓實後,再切成小方塊,如此方大功告成。

圖8.連身一體的開瓶器、開罐器。
圖8.連身一體的開瓶器、開罐器。

「食物衛生罩子」馬祖話說配罩(ㄆㄨㄧˋㄉㄛㄩㄎˊ,phuiˋtoykˊ)(圖9.)。馬祖人慣稱菜餚為「配」(ㄆㄨㄧˇ,phuiˇ),一般家庭都是把當餐的菜餚放在桌上,以方便第二波的人回來享用。擺在桌上的菜餚需用罩子罩著,不僅能防止貓兒光顧,也能避免蒼蠅沾爬。「罩」有都教切竹角切兩個讀音;「★」只能讀陟教切,由古音推知,此物寫成「配罩」比較妥當,寫「配★」較不宜。(因為電腦無此字,所以只好用★做替代符號。它的字形應寫做上「网」下「隹」。)

圖9 . 食物衛生罩子。
圖9 . 食物衛生罩子。

吃飯皇帝大,因此人們引申出對烹飪器具的特殊情感。分家時廚房用具是歸長子所有,這是貧窮社會發展出來「道理」與「公義」。送殯回來,有些家屬在拜祭神主的時候,會將烹飪道具,如,鍋瓢、碗筷…等放在供桌上,並且煞有介事的稟報,今後幽冥異路,陰陽兩分;各自棲息,各自炊煮,年節忌日算是回來做客,這是馬祖的習俗之一。時代在變,風俗民情也在變,許多往事,有時會埋藏在各人的記憶深處。本文所說的雞毛蒜皮瑣事,就是希望能做觸發媒介,進一步引出共同的經驗與記憶,讓鄉親們理解,馬祖文化也是淵源流長的。

馬祖「灶前」春秋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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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過「爐」、「灶」之後一定得說它的「附隨物」。首先說的是煙囪,馬祖話稱它為「煙筒」(權宜注音。ㄧㄥ ㄋㄛㄩㄣˋ,ing noyngˋ)。由曲突徙薪的成語可知,它必須呈彎曲轉折之狀,周邊盡量不要擺放木柴等易燃物,否則可能會釀成災害。三年前,隨「福建女兒」返鄉走親,去到長樂參訪,看到某一景點內的爐灶設計,煙囪直立而上(圖1.),內心總覺得怪異,我非土木專家,也不是物理科教師,故不敢多所議論。家鄉的煙囪有斜斜的穿牆而出,也有從屋頂向上穿出的。有的灶是長年燒煤炭,難免在內壁沾黏煤灰,煤灰多到一定的程度時,就會影響煙的排放及火勢的控制,此刻就得請人上屋頂,用長而軟的竹篾伸進去,上下通貫片刻、左右旋轉幾回,動作和道理,一如打靶或砲擊後清槍砲的內膛。這個動作馬祖話說「透(ㄊㄠˇ,thauˇ)煙筒」。每逢「透煙筒」的日子,屋主就會委婉謙和的告知鄰居,週邊鄰居也會配合的收衣服、緊閉門窗,深怕「烏塵」(ㄨ ㄋㄧㄥˋ,u ningˋ)飛進門。我老家隔壁是堂伯父開的糕餅店,營業時要燒大量的煤炭,記憶中好像每一年都會通一、兩次,清膛後第一次升火,鼓風爐一抽一拉,烏黑的粉塵從煙囪噴出,如同滿天飛舞的黑色蒼蠅。若沒做好敦親睦鄰的工作,那鐵定引起民怨。附帶說明,若是燒枯草的小灶,炊煮時必須用竹管做的「火棬」(ㄏㄨㄧˊㄨㄛㄥ+,huiˊuong+),對著底部輕輕吹氣,若用力太猛,保證讓吹氣者滿臉「豆花」。

灶和煙囪
灶和煙囪

那個年代,「打火機」勉強算得上是奢侈品。它不是用酒精點火,而是用打火石,這小零件從前我家有賣,以駐軍為主要客源,一般民眾多用火柴(圖2.)。當年的阿兵哥都稱此物為「洋火」,地區的知識份子直接將它翻譯成方言說「ㄩㄥ+ 兀ㄨㄧ+,yng+ ngui+」。故這個語詞也是馬祖的外來語之一。但社會上庶民日用會稱它為「自來火」(ㄐㄩˋㄌㄟ+ ㄨㄧ+,tsyˋlei+ ui+),偶而聽到稱音變之後的「灶火」(ㄗㄡˋㄨㄧ+,tsouˋui+)。小時候看美國西部牛仔電影,對劇中人拿著火柴棒,以前端畫桌椅、牆壁就能生火點菸的瀟洒英姿,嚮往不已。我們用的是安全性較高的火柴,它必須摩擦附於外殼的粗糙磷皮才能出現火花。

火柴盒。賀廣義老師提供。
火柴盒。賀廣義老師提供。

接下來要介紹的是馬祖話說ㄏㄤㄋㄧㄨˋ(hang  niuˋ)的碗櫥(圖3.)。逢愛珍的《福州方言字典》將此物寫成「蚶櫥」,並且在「蚶」字底下加「。」的符號,這表示「蚶」是有音無字的假借字(p.273)。但是李如龍等人編的《福州方言詞典》將它寫成「含櫥」(p.131),這是值得商榷的。因為「含」是陽平字,單獨念的時候聲調類似國語的第四聲,故此字讀音為ㄏㄤˋ(hangˋ),這是福州語的發音。本詞彙的第二字「櫥」也是陽平字,兩個皆陽平字的「含櫥」一定是念ㄏㄤˇ ㄋㄧㄨˋ,這和我們的口語相差甚遠,所以就語音的角度來說,它是錯誤的組合。此物倚靠牆邊,通風效果良好,相對的蟑螂、螞蟻也可進出自如,常見人家在四根腳下墊著裝水的碟子,此舉防得了螞蟻,但是對「小強」束手無策。內有擺放碗盤的隔層,最上方空間較大,是存放剩飯、剩菜的地方。為避免家貓或鼠輩「偷襲」,它設有不上鎖的小木門,拉開或關上都很方便。由形體結構兼及語音條件的思考,將它寫成「蚶櫥」比「含櫥」要恰當。「蚶」是海邊居民熟識之物,它的貝殼一張一合的樣子,很容易做「蚶櫥」的聯想。

傳統碗櫥。
傳統碗櫥。

裝筷子的容器馬祖話說「箸籠」(權宜注音。ㄉㄩˋㄌㄛㄩㄣ^,tyˋloyng^)(圖4.)。李如龍等人編的《福州方言詞典》稱此物為「箸簏。…也說箸籠。」(p.90)。馮愛珍的《福州方言詞典》也是寫成「箸籠」(p.44)。但「籠」字一般是讀陽平調,這一類字的聲調類似國語的第四聲,它的讀音同方言的「」。所以,若一時大意,很容易會讀成裝載豬隻的「豬籠」。此字必須是讀242(^)陽去的聲調才行。《廣韻》記載「籠」有「上聲」的讀音,福州方言的「陽上」字都歸併到「陽去」的聲調中,由此看來,物名寫「箸籠」也是可以的。

箸籠
箸籠

有一種深咖啡色的大鐵瓢,老鄉親都稱之為鐵鼎(ㄊㄧㄝㄎˊㄉㄧㄤ+,thiekˊtiang+)(圖5)。此物今已不見,它可當做瓢子、勺子使用,漁寮中常見其蹤跡。後來被鋁製的產品取而代之。我們稱鍋鏟為「鼎杼」(ㄉㄧㄤˊㄊ廿+,tiangˊthoe+)。(圖6)末字之音是我們方言中較難注的音之一,〈馬拼〉是假借「廿」字當音標符號,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它是前半低圓唇元音,國語無此音,我們馬祖話卻很多。如,梳、苧、初、呵、疏…等。它的國際音標寫成「œ」,馬祖的母語課本《福州語》也是借此符號來使用的。

大鐵瓢
大鐵瓢
鼎杼,鍋鏟。
鼎杼,鍋鏟。

洗鍋子的竹枝刷子,我們稱鼎筅(ㄉㄧㄤˊㄘㄟㄥ+,tiangˊtsheing +)。這個物件的命運「多舛」,它除了自然摩擦損耗以外,最常見到的情景是,家人折下它來做牙籤、挑海螺,或折斷成長短不等的條狀,讓人抽籤決定先後順序。故折騰到最後已是「體無完膚」了(圖7.)。

竹枝刷子。
竹枝刷子。

火鎡(ㄏㄨㄧˇㄐㄧˋ,huiˇtsiˋ) (圖8),因為它的功能在夾取,所以,有些地方稱之為「火箸」(ㄏㄨㄧ ㄌㄛㄩ^,hui loy^),詞義為「火筷子」。此物為用大矣,除了用來夾取炭火以外,居然有人以它做皮膚制癢的工具。從前的馬祖,冬天非常冷,血液循環不好的人常受凍瘡之苦。或許是體質關係,會長凍瘡的人年年躲不過,每當燕子南飛時,有些鄉親就開始擔心。它好發在雙腳、雙手、臉頰、耳朵等部位。長凍瘡的地方會出現紅腫,而且奇癢無比。沒見過「世面」的人,保證會用手抓到爽,爽到最高點,皮膚開始破皮、流組織液、潰爛。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傷口要到隔年的青蛙叫(春天)才會痊癒的。我有一位親戚,每一年冬天同部位長凍瘡,她癢得「忍無可忍」,就抄起燒到溫而微燙的火炙,往癢處一擱,雙眼緊閉,齜牙咧嘴地發出咻咻的聲響。〜〜〜爽啊!何謂「痛快」?這就是。  (未完)

火鎡
火鎡

馬祖「灶前」春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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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社區為長輩烹調共餐的過程之一
牛角社區為長輩烹調共餐的過程之一

馬祖話稱傳統的廚房為「灶前」,閩南話說「灶骹」,這些都是很傳神的說法。古人說:民以食為天。今人說:吃飯皇帝大。「吃」是動物最基本的需求,因此,任何族群都對廚房事保持敬畏之心。天帝甚至派遣「灶王爺」鎮守家宅,除了力保食安無虞以外,也密切監控世俗雜事。仙界之事人們寧可信其有,故每逢舊曆年,傳統「古意」之家,會在重要的炊事用具、器皿上,張貼紅紙或吉祥詞語,這也是廣義的「厭勝」手法之一。海島的傳統民居,除了茅屋以外,絕大部分是石牆、瓦頂、單層或兩層樓的小建築。這種建築最大的特色就是樓下沒什麼隔間,一進大門,所有「設備」一覽無遺,最顯眼的就是一座大土灶。今天,特選眼所能見的炊事家當(簡單的物件略過)為大家做介紹,同時順便說說相關的雞毛蒜皮事。「春秋」是季節時段、是年歲別稱,也是史冊之名,本文所言旁及馬祖生活故事,故自認「文」、「題」尚合符節,應可避免扞格之失。

從前在馬祖,登門訪友,未入門即見角落碩大無朋的土灶,因為它的「大」,所以,稱其周邊料理食物的地方為「灶前」(ㄗㄡ ㄌㄟㄥˋ,tsou leingˋ)。本地有一句俗諺語說,「大目伓看見灶」,語意為:虧你有一雙大眼睛,連這麼大的土灶都看不見。這是用在「調侃某人因粗心而看不到想找的東西」時。馬祖民間炊煮用的「爐」和「灶」,外觀有多種,請聽我解說。

第一種是「行灶」(ㄍㄧㄤˇㄐㄧㄠˇ,kiangˇjiauˇ),它是能移動的簡易克難灶,此物今已絕跡。從前大部分的人家是兄弟眾多的,各自成家後,居住空間益顯狹隘。若無能力搬離祖厝,分家時,少者樓上樓下各住一戶,若不足分配時,也只好同一屋子再做切分。這些獨立的小家庭,有時會將就的使用「行灶」,這是出於無奈的不得不然。有些人家空間大,甚至有多餘的「寮囝」(小屋)做「灶前」,那是令人羨慕的事。數十年前的牛角村,這兩種人家都有。誰都知道水火是無情的,木造房子禁不起一絲大意,我猜想,樓上使用者每次開伙,一定是提心吊膽的。現在回想起那種艱困的生活環境,偶而轉述給學生聽,年輕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第二種是一般「土灶」,或單稱做「」。「土灶」只是分類名稱,它與灶形大小無關,一般是指無法滴漏灰燼的灶子。這種灶是燒枯草,它的灰燼會留存在灶膛內,所以,冬天適合「煨番薯」(烤地瓜。ㄨㄧˇㄏㄨㄤ ㄋㄩˋ,uiˇhuang nyˋ),偶而也看見阿公、阿婆在此烤橘子(長輩認為如此可治療咳嗽)。因為如此,主婦們得三不五時的清除它。燒枯草的灰燼馬祖說「火烌」(ㄏㄨㄧˇㄨ,huiˇu),將它堆積一旁,可當海砂使用,尤其是在掃除雞屎或幼兒的便溺時。此物更可做收割韭菜時的天然肥料。假若房子夠大,供人坐著燒柴的灶口就會有較大的空間。鄉親稱此地為「灶屋嘴(喙)」(圖1。ㄐㄧㄠˇㄨㄛ ㄘㄨㄧˇ,jiauˇuo  tshuiˇ),這是冬天取暖的「貴寶地」。常見媽媽抱著幼兒在此,邊顧火邊教唱方言唸謠、「數錢」(數數目)、說生肖、講籍貫…等,場景非常溫馨。熄火後溫度逐漸降低,灶膛就由家貓「駐守」了。(馬祖有「貓鑽灶」和「犬鑽灶」的諺語,各代表不同的意義,請聽音檔分析。)

圖1.灶屋嘴(喙)。攝於馬祖民俗文物館。
圖1.灶屋嘴(喙)。攝於馬祖民俗文物館。

第三種是名稱暫訂的「滴柴塕」(圖2。ㄉㄧㄎˇㄑㄧㄚ ㄨㄥ,tikˇqia ung)灶。「塕」的意思為粉塵、草灰。這是專門為燒枯木、煤炭等塊狀燃料而設計的,所以,灶膛底部有鐵條「爐承」(ㄌㄨˇㄌㄧㄥˋ,luˇlingˋ),一者方便木屑、炭渣落下,同時也能讓空氣進入以助燃,這是人類共通的生活智慧。從前我耳聞灶名不知如何書寫,直到十年前偶然聽鄉親講解後,才略有感悟。那一年北竿鄉親在天喜兄帶領之下,到福建順昌朝拜「聖王爺」,我等同學也聯袂隨隊前往。走在半山腰,發現有一道觀,大夥入內小憩,可室內不見仙風道骨的修行者,只見一大口爐灶孤立一隅。有一鄉親指著大灶說其名,並解釋它的使用道理,認為荒山野地,木柴取之不盡,用此型爐灶最為便捷。我佇立灶邊,聽此高見,內心很是高興,因為多年茅塞,一朝半開。當下就筆記「滴柴塕」和「直柴塕」兩種書寫方式。思考了好幾年還是無法定論,因為「滴」與「直」,在此只是道理可通,它們的音變結果和實際口語有些微落差。

圖2. 滴柴塕灶。
圖2. 滴柴塕灶。

第四種是「爐囝」,顧名思義這只是袖珍的爐子而已,它必須和手搖的鼓風機並用,兩者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關係。此物在馬祖曾風光一時,數十年前,山隴五金行多有販賣,今天在馬祖已難見其蹤跡。在台灣新娘子過火去霉運時,還以它來燒木炭。它體積小,只能小鍋慢炒,若把稍大的鍋子架上去,總覺得頭重腳輕。再加上手搖風車,鍋子會顯得重心不穩,這對使用者來說,心理威脅太大了。它適合燒煤炭渣,中興酒廠還在牛角村內時,蒸餾高粱酒剩下的煤渣,允許鄰近家戶取用,酒廠敦親睦鄰的做法,對當時辛苦人家而言,也算是小小的「福利」。

第五種是「企爐」(圖3。ㄎㄧ ㄌㄨˋ,khi luˋ)。聽此音或許有鄉親會誤寫成打氣的「氣爐」。這也難怪,因為它確實曾經存在過,只是它乃軍事用品。「企爐」是燒煤油的,煤油就裝在略寬的封閉的底盤內,有內外兩圈燈心,靠油盤外側,兩個可上下移動的設施控制火勢。外側有三根細鐵柱支撐鐵架,鍋子安放其上,煎炒煮炸無不適宜,它另有如罐頭罐子的附件,烹煮完畢,用它罩住火源,以隔絕空氣方式讓它熄火。不但安全而且方便攜帶。在瓦斯爐普遍使用之前,它可是馬祖最時髦、最進步的炊具。 (未完)

圖3.從前馬中學生,使用「企爐」做野炊的愉悅神情。
圖3.從前馬中學生,使用「企爐」做野炊的愉悅神情。

介紹馬祖過年的吉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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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隴廣場慶賀新年遊藝會的場景。賀廣義老師提供
山隴廣場慶賀新年遊藝會的場景。賀廣義老師提供

「過好年,說好話」,這是人同此心的道理。小時候,對年節總有許多期待,所以,在一年一度的春節裡,孩子們被要求守規矩、不得口出惡言,這雖然是行為上的約束,但是在歡樂的氣氛下,頑皮的兒童也能隱忍或遵守。老實說馬祖過年吉祥語並不多,鄉親們說的應景好話,有時只是長輩們隨機、隨口說說而已,但吉光片羽,終究是文化的瑰寶之一,身為在地文史工作者,為之收集和保存也是責無旁貸的事。

5、60年代的馬祖,一般家庭普遍貧窮,所以,兒童對過年、過節的盼望,會被極度放大。華人社會對舊曆年極為重視,過年除了吃喝玩樂以外,在精神層面也賦予諸多的「抽象」意涵。那時村莊裡守舊的老成猶在,鄰居中常見性格拘謹、凡事忌諱、思想「嫩膩」的 婆婆、姥姥,她們在言談時絕不會用「病痛」、「喪亡」、「短缺」…等語彙。長輩之間溝通都能知其所言,唯獨孩童,一不小心就犯了她的忌。所以,每逢初一、十五,媽媽都會再三叮嚀,某人的家要過門不入,以免出言不遜把老奶奶嚇壞了。除夕黃昏或大年初一清早,媽媽們會拿枯稻草繞成的「草蓊」,叫孩子來擦拭嘴巴,這個動作就叫做「拭草蓊」(ㄑㄧㄎˇㄘㄛˇㄨㄥ,qikˇtshoˇung)。在物資貧乏年代,家家戶戶都是用捲曲環繞的稻草當抹布或刷子,然後沾著海沙洗刷桌椅等家具。馬祖的稻草是由台灣進口的,它是絞竹索做漁具的重要物資,故在漁鄉馬祖,稻草不算是稀有物。有人冬天用它做床墊禦寒,甚而有更貧窮的人以此充當衛生紙使用。有了「草紙」(早年粗糙的衛生紙)以後,擦拭孩子嘴巴的道具也升格了,此舉的用意,是把孩子的嘴巴當屁股,萬一不小心口出穢言,請大人別介意,就當他在「放屁」吧。

新年吉祥話有新舊之分,也就是國語和方言之別。可是兩者有代溝,因為阿嬤聽不懂國語,而新世代的人不會說典雅的方言。過年期間,國語版的「恭喜發財」、「好運年年來」、「新年快樂」等祝賀語可隨時聽聞(圖1.),然而方言版的應景頌詞,卻隨老人凋零而漸漸消失在寒冷的北風中。今天我利用此機會,舉五則方言吉祥話語和鄉親分享,請大家參考。( )中的紅色文字是國語翻譯。

圖1. 74年的正月初一,馬高學生在山隴廣場表演踩高蹺,手持祝禱語紙板。
圖1. 74年的正月初一,馬高學生在山隴廣場表演踩高蹺,手持祝禱語紙板。

一. 過年、過年,福壽連連。
(過年、過年,祝大家多福多壽,幸福長長久久。)

二. 絡歲飯,有食有剩。
(紅斗裝年飯,象徵年年有吃有餘。)

三. 歲飯絡絡,囝孫野臒。
(紅斗年飯裝飾完成,家中兒女永遠伶俐乖巧。)

四. 做歲、做歲,依弟跬大,依哥富貴。
(時序又過了一年,希望弟弟快速長大,哥哥也能功成名就。)

五. 拜年、拜年,無橘也著錢。
(拜年、拜年,沒給我橘子,也得給我壓歲錢。)

以上5則頌詞的語義雖然不難理解,但有些詞彙還是要跟大家稍作解釋。如,

  1. 絡歲飯:這是馬祖很重要的過年儀式之一,是由家庭主婦一手包辦。每一年正月初一的清晨,媽媽會以虔誠之心著手製作,過程代表著期盼與感恩。從前的馬祖,冬天酷寒 ,有些怕冷的女主人,在除夕時,就先把「絡歲飯」和「隔年飯」(ㄍㄚㄎˋㄋㄧㄢˇㄇㄨㄛㄥ^,kakˋnianˇmuong^)要用的米飯蒸 好,並且裝進紅斗裡,等初一天亮,再補完點香敬神的程序即可。下圖是今人做的「歲飯」,形式「熱鬧」而且豪華,小時候的物資條件差,絡的「歲飯」,除了榕樹、竹枝尚稱茂盛以外,飯的表層所點綴的花生、瓜子、蜜餞等零食,都是點到為止。(連續幾年,賀廣義和林錦鴻兩位老師,曾在牛角社區推廣「紅斗」的製作,深受鄉親歡迎。)
圖2.馬祖的「絡歲飯」。賀廣義老師提供。
圖2.馬祖的「絡歲飯」。賀廣義老師提供。
  1. 剩:多餘的。馬祖話說ㄉㄨㄛㄥ^(tuong^)。「剩」是它的訓讀字,本字應是「長」,此字在古代有許多讀音,「直亮切」是它的讀音依據,此字中古時代已發展出「餘也」、「多也」、「冗也」、…等字義。
  2. 臒:福州方言字,讀音為ㄛㄎˊ(ɔkˊ),它是入聲字,尾音要立刻收束住。字義為:乖巧、聽話、守本分、…等,有時也用來形容聰明、伶俐、懂得自我保護的人。
  3. 跬:方言替代字,語音為ㄍㄧㄝ(kie)。字義本為半步、舉一足。此引申做快速、立刻等字義使用。

請大家注意第五則話語的使用場合。因為「拜年、拜年,無橘也著錢」,出於「施」、「受」之口,會產生不同的情境。晚輩向長輩拜年時脫口說它,那肯定會令長輩尷尬萬分。拜過年之後,長輩致送紅包,對知禮謙讓的晚輩說此語,則表示長輩的熱情與和藹。民國64年左右,台灣的電視還是老三台時代,賀歲節目曾出現「恭喜發財,紅包拿來」的戲謔語,不多時它就流行於大街小巷。果不其然,有衛道人士出面呼籲:類似話語不學為妙,不講更佳。

今天介紹5則應景話語,其中二、三兩則用在自家。一、四兩則非常討喜。過年訪友,一進門就開口朗誦,保證會賓主盡歡,若加上眾人的吆喝「是啊、好啊、利啊、發啊」,那就變成馬祖式的過年「喝采」了。

兄弟盤答:〈三十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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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盤答

結婚之後,我的親戚網絡擴展到莒光地區。宗謀兄的尊堂,內人稱姑婆,她也是家岳母好友之一。三年前陪岳母前往中和拜訪,閒話家常時,每遇適當話題,姑婆就會觸發相關的俗諺和童謠兒歌。過程中,兩位長輩彼此呼應。述說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其樂融融,當下預約回訪之期。

我在敬恆任教三年,莒光民情也略知一二。在現場旁聽,偶而也能幫腔敲邊鼓。所以,二老興之所致,話匣一開,如水之有源,娓娓道來,如細數家珍。令人驚訝的是,姑婆記性超強,一旁晚輩,就忙著錄音、錄影、筆記,故聯誼之行,可謂收穫滿滿。今天為大家介紹的〈三十六叫〉就是當日紀錄所得。本首童言童語因趣味性高,傳唱的人也多,以至於大同小異的版本甚多。同一個品物名稱,常因流行區的不同而稱謂參差。語氣詞、詰問詞的不同,更是常見的情形。本文內容既然聽自本鄉長輩之口,故文字的呈現大致以此為準,只有在不足之處,以其它版本補充之。其內容如下:

六月一來半晡時,

(夏季裡的黃昏時刻,)

三十六叫各樣鳴。

(生活周遭,可以聽到種種的聲音。)

1.

弟:哥啊哥,樹頂什哪叫?

    (哥哥啊,樹上是什麼聲音?)

兄:樹頂樹蟬叫。

    (樹上是蟬兒在叫。)

2.

弟:樹蟬無目無嘴怎講伊會叫?

    (蟬兒看起來沒眼睛、沒嘴巴,它怎麼會叫?)

兄:樹蟬腹栳下有響錢,故此才會啦啊啦啦叫。

    (蟬兒腹部有一個圓圓的發聲器官,所以它才會叫。)

3.

弟:螃蟹腹栳下正正有響錢,怎講伊 [勿會] 叫?

    (螃蟹腹部正下方也有圓片,為何它不會叫?)

兄:螃蟹水裡爬、塗(土)裡趶,吼伊怎會叫。

    (螃蟹水裡爬,沙土裡鑽,你叫他如何發聲。)

4.

弟:水蛙也是水裡爬,塗(土)裡趶,怎講復會呱啊呱呱叫?

    (青蛙水裡爬、土裡鑽,為何它會呱呱叫?)

兄:水蛙腹球球,嘴闊闊,故此才會呱啊呱呱叫。

    (青蛙肚子圓滾滾,嘴大大,所以它會呱呱叫。)

5.

弟:水缸腹許球,嘴許闊,怎講伊 [勿會] 叫?

    (水缸肚子那麼像球、嘴那麼大,為何不會叫?)

兄:水缸塗(土)囉、伊囉,硋囉、伊囉,吼伊怎能叫。

    (水缸是陶土燒的,它怎麼會叫。)

6.

弟:塗貓、塗犬也是塗囉伊囉,怎講都會嗶啊嗶嗶叫?

(鎮宅避邪的動物,它也是土燒的,為何會嗶嗶叫?)

兄:塗貓、塗犬頭尾兩頭穿,故此才會嗶啊嗶嗶叫。

    (它們的頭尾都有孔洞,所以才會嗶嗶叫。)

7.

弟:火管也是兩頭穿,怎講復 [勿會] 叫?

    (用來助燃的吹管,前後也是通的,為何不會叫?)

兄:火管竹囉伊囉,吼伊怎能叫。

    (它是竹子做的,它怎麼會叫。)

8.

弟:竹蕭也是竹囉伊囉,怎講都會哨啊哨哨叫?

    (竹簫也是竹子做的,為何它會哨啊哨哨呢?)

兄:竹蕭七個穿,伊是有空給儂吹,故此才會哨啊哨哨叫。

    (竹簫有七孔,有吹口讓人吹,所以才會發出哨哨響。)

9.

弟:[糸齊] 籃許 [多束] 穿,怎講復 [勿會] 叫?

    (放置紡織物的籃子,有那麼多孔洞,為何它不會發出聲音?)

兄:[糸齊] 籃給 [糸齊] 纏、給 [糸齊] 抑,叫伊蔣蔣叫。

    (它被絲線纏繞著、被物品壓著,它怎能發出聲音來。)

10.

弟:紡車也是給 [糸齊] 纏、給 [糸齊] 抑,怎講復會啦啊啦啦叫?

    (紡車也是被絲線繞著、壓著,為何它能叫出聲音來?)

兄:紡車有六個瓣,故此才會啦啊啦啦叫。

    (紡車有六個軸瓣,所以它能發出啦啦的聲音。)

11.

弟:楊桃也是六個瓣,怎講復 [勿會] 叫?

    (那楊桃也是有六瓣,為何它發不出聲音來?)

兄:楊桃樹尾生,吼伊蔣蔣叫。

    (楊桃是長在樹梢的水果,你叫它怎麼叫。)

12.

弟:真鳥囝也是樹尾生,怎講伊會啁啊啁啁叫?

    (小鳥也是活動在樹梢,為何會發出啁啁聲?)

兄:真鳥目金金、嘴尖尖,故此才會啁啊啁啁叫。

    (小鳥雙目晶晶嘴尖尖,所以才會發出啾啾聲。)

13.

弟:銅燈、鐵燈也是目金金、嘴尖尖,怎講復 [勿會] 叫?

    (銅燈、鐵燈也是尖嘴、亮晶晶的孔,為何它不會叫?)

兄:銅燈、鐵燈銅囉伊囉、鐵囉伊囉,吼伊蔣蔣叫。

    (它是金屬製品,叫它怎麼叫。)

14.

弟:銅鑼、銅鼓也是銅囉伊囉,怎講都會況啦況況叫?

    (銅鑼、銅鼓也是金屬做的,為何它能發出況況聲?)

兄:伊是給儂 [扌郎] 、給儂拍,故此才會況啦況況叫。

    (它是被撞擊了,所以能發出聲來。)

15.

弟:白錫箔也是給儂 [扌郎]、給儂拍,怎講復 [勿會] 叫?

    (做錫箔紙時?紙張也是被拍打,為何它發不出聲?)

兄:白錫箔紙囉伊囉,吼伊怎會叫。

    (錫箔紙是紙做的,叫他怎麼叫。)

16.

弟:紙鷂也是紙囉伊囉,怎講復會呼啊呼呼叫?

    (風箏也是紙做的,為何它會呼呼叫?)

兄:紙鷂紙囉伊囉,食盡東南西北風,故此才會呼啊呼呼叫。

    (它是紙做的,飛翔時迎著四方風,所以能發出呼呼聲。)

17.

弟:白塔也是食盡東南西北風,怎講伊 [勿會] 叫?

    (福州白塔也是迎著四面風,為何它不會叫?)

兄:白塔石囉伊囉,叫伊怎能叫。

    (白塔是石頭建造的,它怎麼叫!)

18.

弟:舂臼也是石囉伊囉,怎講伊會嘭啊嘭嘭叫?

    (石臼也是石頭做的,為何它會嘭嘭響?)

兄:舂臼給儂搥、給儂踏,故此才會嘭啊嘭嘭叫。

    (石臼被人敲打、踩踏,所以能發出嘭嘭叫。)

19.

弟:踏板也是給儂踩,給儂踏,怎講伊 [勿會] 叫?

    (床前踏板也是被踩、被踏為何它不叫?)

兄:踏板柴囉伊囉,吼伊怎會叫。

    (踏板是木柴做成的,你要它怎麼叫。)

20.

弟:眠床也是柴囉伊囉,怎講伊會嘎嘎叫?

    (床鋪也是木頭做的,為何它能發出嘎嘎叫?)

兄:眠床給儂倒的 故此才會嘎嘎叫。

    (床鋪是臥具,人躺上去就會發出聲音來。)

21.

弟:滿清皇帝給儂倒,怎講伊伓叫?

    (滿清政權被推倒,為何他不叫?)

兄:伊佔中華地,應當行我中華人,故此欲叫無膽叫。

    (他佔領了中原,應該還土地給中華人,所以他想叫卻不敢叫。 )

為了方便閱讀和學習,我將弟兄一「問」一「答」獨立成一組,然後標上數字。這個號碼既是組別的流水號,也是表示需要註解的語詞所在位置。令人感到困惑的事是,文題為「三十六叫」,但所問的物品數量卻不足此數。其次,內容中常聽到有「0囉伊囉」類似宋詞「泛聲」的唱腔。這裡的「0」表示製作的材料,「伊囉」表示「做成」或「…等等」的意思,如此表現法是很少見的的。為了尊重原聲原調的口述語音,我只好照實書寫了。

簡註:

  1. 故此:表因果的虛字,詞義等同國語的「所以」。

3-1. 塗:這是「泥土」的本字,如今被「土」字所替代了。

3-2. 趶:臀部著地向前滑行的動作,馬祖話說ㄡㄎ(ouk)。

  1. 水蛙:因為語音的差異,一般人會寫成「水雞」,其實它是指青蛙。「蛙」字方言讀ㄍㄧㄝ(kie),礙於篇幅,容日後再分析。
  2. 許:指稱詞的虛字,表示遠處,詞義同國語的「那麼」、「那裡」等。閩南語寫成「彼」。
  3. 塗貓、塗犬:陶土燒成的動物,將它固定在屋脊上,習俗認為如此能鎮宅避邪。(見下圖)。老一輩的福州人,調侃超過婚齡而未出閣的女子為「硩厝脊」,嘲諷她守護家園而捨不得出嫁,其語意或許是來源於此。
  4. 蔣蔣:如何、怎能。
  5. 白錫箔:燒給亡魂的紙錢。傳統的製作方法非常繁瑣,小時候看見鄰居們,到福澳商店取回紙箔加工當副業。店家先把很薄的白紙,切割成小小四方形的紙片。加工者持小木棍(約一根手指大小)霑水,然後點起錫箔紙,再將它貼在白紙上,靠辛苦的勞力賺取微薄的工資。
  6. 白塔:福州市的名勝之一。

      

兄弟盤答
屋頂上的避邪物,馬報記者陳鵬雄拍攝並提供。

失去聲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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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找砌在牆裡的傳說

我尋找被遺忘的姓名

—北島

(一)出獄(民國46年6月10日)

當陳良福步出監獄大門,遠遠就看到姑丈林光興,蹲在水泥牆下抽菸,站在他旁邊的是莊建順大哥。監獄的水泥牆很高,十點鐘的太陽已經非常炎熱,圍牆上整排鐵絲網陰影,投射在馬路上,像是一叢叢怒生的芒花。
姑丈和莊大哥霍地從圍牆的陰影跳出,很熱絡地圍上來。陳良福一邊擋著刺眼的陽光,一邊說:「你們等很久了吧!郭依其還在裡面辦手續,再等一下。」郭依其以前跟他同一艘漁船,同案入監,也同一天釋放。
姑丈遞枝菸給他,陳良福說:「都五年沒食菸了!」他深深吸一口,憋一下氣,肺泡脹滿了煙霧,微微刺痛,他劇烈地咳了兩聲,頭有點暈。姑丈忙說:「慢一些,慢一些。」
陳良福入獄第一年,遠在馬祖的妻子嫩妹,在舅舅陪同下,來探視過一次。他們託人辦手續,又是拍照又是刻印章,先從北竿搭漁船到南竿,在福澳親戚家歇一夜,次晨天未亮,趕潮水登上軍方補給船,抵達基隆已是深夜。舅舅朋友老鄭,接他們到仙洞附近的家裡住宿。老鄭從海堡部隊退役後,落腳基隆,依憑幼年在平潭老家學得的手藝,四處幫漁家補漁網,賺食討生活。
第二天,老鄭帶他們乘火車來台北。他們三人不會搭公車,只好雇計程車,從車站到新店軍人監獄,老鄭搶著付錢。舅舅說,不知他要補多少張魚網才能掙回車資。半年未見,陳良福蒼老許多。嫩妹低頭不忍直視,她也不說話,只是不停流淚;要不是舅舅提醒,幾乎忘了馬祖帶來的幾粒太平蛋。嫩妹不識字,舟車遙遠,人地不熟,家裡還有老人幼兒,來一趟耗錢又耗神。這五年,多虧在台北擺麵攤的姑丈,還有莊大哥,每一、兩個月都會輪流來會客。他離家時女兒十一歲,兒子才周歲,現在不知甚麼模樣?

莊大哥是姑丈外甥,陳良福還未入獄前就已來台,一直在萬華一家福州同鄉經營的肥皂廠上班。莊大哥每次來探監,都會多帶幾塊香皂,叫陳良福送給管理員和同室獄友。他們相信,香皂會讓長官、獄友對這位黝黑、粗壯、沉默,不會講普通話的馬祖人好一些。
陳良福注意到馬路邊一條寬闊的溪流,對岸蘆葦又高又密,溪水清澈,在大大小小的卵石間嘩嘩奔竄,他非常熟悉這個聲音。這幾年他都住「智」監,牢房擠進三十多人,只要躺下,他的耳朵很自然會找到圍牆外面流水的聲音,不管室友打鼾、咒罵、囈語、夢話、哭泣,或突如其來的喊叫聲。當水聲連續幾晚彭湃激越,他知道,悶熱、騷臭的夏天就要到了;當溪水潺潺又不絕如縷,那是乾旱的秋季,冬天也就不遠了。
每個夜晚,圍牆外面的水聲,都帶他回到大海邊的老家。那時,妻與孩子都已熟睡,靜夜如墨,他都會聽到一左一右、交互重疊,兩次漲潮的聲音。先是左側的沙灘,爬升、碎裂、倒退,又重新集結,再次爬升…;緊接著,他會聽到潮聲從右側的海面層層掩至,爬升、碎裂、倒退。初一、十五前後,沙灘兩側的海水,就會在村口融合成一道捲曲、綿延的浪花,不斷碰擊迴旋,好像在交換大海的秘密。此時,村子有如被汪洋隔絕的孤島;孩子們都在等待海水分向兩側的時刻,新露出的沙灘濕濕軟軟,他們赤腳奔過,撿拾來不及返回大海的墨魚、石斑和張牙舞爪的沙蟹。

郭依其終於走出監獄大門,姑丈叫了計程車,返回延平北路巷子底的住處。屋內湫隘窄仄,陰暗的客廳擺了飯桌,門口煤球爐子煙灰嗆人。姑姑煮了紅糟雞麵線,還燉了花生豬腳。陳良福永遠記得,五年前的六月十日,他們六人被憲兵押到南竿,今天六月九日,足足煎熬五年,一天也沒少。他想起當年一起入監還有四位同鄉,住在芹壁的表兄弟,他們判了七年,還要再吃兩年牢飯。
陳良福迫不急待要回馬祖老家,姑丈帶他到派出所登記,再去警備總部申辦出境手續。郭依其比陳良福年輕許多,他想留在台灣,莊大哥幫他介紹工作。郭依其說,只要有飯吃做什麼都可以。他不要再回去討海,不想回到讓他心碎的老家。
開往馬祖的運補船每隔十天、半月才有一班,陳良福不知何時開航,五年牢獄的陰影,阻止他向外人探聽。那位海保退役的基隆友人跑船去了,他只好每天往六號碼頭觀望。姑丈特別叮嚀不識字的陳良福,回馬祖頭件事,一定得去派出所報到。他雖然刑滿出獄,仍在管控中,「匪諜」二字已經寫在額頭,也銘刻在鄉人心中。

(二)趕鮮(民國41年1月22日)

民國38年,國民政府大陸失利,退守台灣,福州周邊軍隊也轉進一海之隔的馬祖。大大小小的艦艇帶來一批又一批的軍人,草綠制服打綁腿,步槍上的刺刀亮閃閃。島上驚慌騷動,甚至有人攜家帶眷,匆匆搭錨纜船反向到內地避難。
部隊初到島上,人地不熟,台灣的補給尚未到位,食、住兩不便利,許多軍人散入民家,稍大一點的房子,甚至挪作連隊辦公處所。民家種植的番薯、蓄養的雞鴨、撈捕的魚蝦,也經常以勞軍為名,讓飢餓的官兵得以喘息,維持起碼的軍容與威嚴。

那時,陳良福35歲,黝黑壯碩,已是兩個小孩的依爹。小小的二層石屋,也被軍方看中,擠進一個班的兵力,原就淺陋的住所更顯狹小。他把樓上全讓給兵哥,自己和妻子、小孩在樓下灶邊鋪床,年邁母親只好擠進屋外柴房。

這批突如其來、南腔北調的陌生軍人,村人喚作「兩個聲」。他們互不講話,也聽不懂對方說什麼。「兩個聲」白天構工、站哨、出操,晚上回到樓上,煤油燈下不時傳出「卡達」「卡達」拉槍機的凶狠聲音,以及「嘎吱」「嘎吱」踩踏樓板的聲響,有如討饒一般的哀鳴。

陳良福有一艘祖父留下的漁船,還有一艘接駁舢舨。漁船老舊,船身佈滿桐油摻和石灰的補釘。陳良福十三歲即跟著父親出海,非常熟悉這爿水域。父親過世後,他就接手遺下的油衣油帽,年紀輕輕,就已職司「老艜」,判斷風向、潮流,決定何處下網,何時收網。他每天搖櫓揚帆,與表弟郭依其還有三位同村漁民共船出海。春天黃魚,夏天白鯧,秋冬有螃蟹、帶魚與蝦皮。傍晚漁船歸返,他們就在沙灘一旁的岩塊上均分漁獲,郭依其和其他三人各得一份,陳良福是船東,可得二份。

軍隊來了以後,港口多了荷槍實彈的哨兵,漁船不准往北駛向大陸。平日在各村澳口,遊走議價,收購鯧魚、黃魚上等漁貨,趕鮮運往大陸的「伢人」,現在都不見了;即便是醃製鹹魚的鹽寮,也因缺鹽,不再進貨下雜魚類。以前遇到年節,陳良福會張帆駛到黃岐、定海、筱埕、梅花一帶的商行,買米、買柴、買油、買布料、買仔豬;還有木材、青石、磚塊與瓦片,甚至老人家的壽材,現在都不能去了。
漁獲不能銷往大陸,陳良福的妻子嫩妹,便挑著籮框,穿村走巷,兜售白鯧、黃魚、帶魚,賣不完就剖成魚乾,一尾一尾掛在村口,北風吹過,像無數翻飛的紙鳶。鯷魚、鰃仔這些「浪碰(雜魚)」,就醃在陶甕內,十天半月後,魚肉轉呈暗紅,挾出配地瓜飯,可以吞下一大碗缸;至於蝦皮,他家裡已經堆積好幾蔴袋。

那天風浪平靜,島礁旁的艨網異常鼓脹,像一尾黑色巨龍隨著潮湧載浮載沉。陳良福心知不妙,網肚內可不是剔透晶瑩的蝦皮,也不是閃著銀光的帶魚。幾個人好不容易拉繩解網,倒在艙板的全是漁民嫌稱「臭皮」的螃蟹,又大又肥,船艙內外爬來爬去。五人合力來回搖櫓,去回三趟,螃蟹像小山一樣堆在門前的空地。

漁民都說,螃蟹性急,等不及過夜即腐臭,要趁鮮煮食。而且此物螯尖腳長,全身非刺即勾,費工費時解開纏繞的魚網,整張漁網已是千瘡百孔。冬季天冷,螃蟹水煮後,蟹殼熟成暗沉的朱紅,可以放上幾天。陳良福女兒說:「依爹,我不要吃螃蟹了,蟹膏食太多,頭都暈啦!」
陳良福看看沙地上的螃蟹,對郭依其說:「賣不完,就要全部倒掉!」
郭依其說:「是啊!螃蟹都吃怕了。」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那就載到厝裡(內地)試試。黃岐現在是共產黨管,不能進去,我們載到西洋看看,那裏沒有共產黨,老百姓也多,比較好賣。」
陳良福說:「上頭規定厝裡不准去,萬一被抓到怎麼辦?」
郭依其說:「厝里那邊共產黨不管我們。前幾天,隔壁村增官伯還搭錨纜把太太送到定海去。陳金利那艘船,賣蝦皮都去好幾次了。」他附耳又說:「我們偷偷進去,兩個聲他們不知道的,就算被抓到就說是去賣魚,應該沒干係!」
陳良福說:「好吧!只好試試,那蝦皮也一起載去。先到高登,看有沒有人要,再駛到西洋,西洋有東家,快過年了,順便辦一些年貨。」
郭依其說:「我去村公所辦一張去南竿的條子,就跟哨兵說,我們是去南竿賣螃蟹。」

(三)西洋(民國41年1月22日)

十二月天氣非常寒冷。天矇矇亮,陳良福和郭依其,另外找了陳戇馬,三人穿上厚棉襖,外面罩一件油衣,頭戴油帽,腰間紮條麻繩,包裹得像三顆大粽子,還是擋不住沁入骨頭的寒意。他們把路條交給海防,輪流搖櫓往南竿方向駛去,船過鰲背山,避開海防視線,就調頭到不遠的高登。高登只住幾戶人家,他們種番薯、討涾,沒有漁船。有一戶買了十斤螃蟹,過年當碗宴,祭拜神明與祖先。

西洋島在北面。依憑礁岩、島影,他們升桅張帆,循著風向往西洋駛去。日頭逐漸偏西,夜幕壟罩,遠遠看到島上人家已經升起炊煙。陳良福緩緩搖櫓,熟門熟路將船靠近大澳沙岸。以前他跟依爹來過幾次,知道哪裡有暗礁,哪裡可泊船。

三人把螃蟹倒在岸上,一邊叫賣:「外頭山(馬祖)螃蟹,蟹膏多,野硬呀!換柴伙、換白米、換油,有什麼換什麼,快來呀!」可能是晚餐時間,螃蟹銷得不錯,跟山裡人換了好幾十斤新鮮的番薯籤。

就在此時,陳良福抬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螃蟹堆前。

「姑丈!你怎麼在這裡?」陳良福興奮的大喊。姑丈叫林光興,笑嘻嘻地說:「剛剛聽說外頭山有人來賣螃蟹,出來看看,沒想到是你們!」

當晚宿在林光興租屋處,三個人合蓋一床已經綻出棉絮的破被子。寒夜漫長,時睡時醒,他們慶幸遇到熟人,又很擔心一千多斤的乾蝦皮,賣不出去。

林光興四十多歲,老家在黃岐,平時遊走平潭、竿塘、白肯、浮鷹、四霜、西洋等離島,做錨纜生意;收購魚鮮、鹹貨運到內地販售,再從福州上下杭、長樂甘敦街,載運布料、白米、砂糖、粉干、糯米、粗鹽、酒麴等雜貨,賣到離島。這些島嶼都說福州話,只是口音不同。平潭、福清一帶靠南方,聲調混濁,喉音多;偏北的西洋與四霜,語調輕巧高亢,像是尖著嗓子說話。

民國39年農曆五月,林光興走了一趟白肯島,因為島上鯧魚大如臉盆,購回黃岐肯定發筆小財。白肯那時已經有反共的海堡部隊進駐,當地人稱他們「流亡人」。每回林光興錨纜到岸,總會引起島上騷動。海堡部隊有一位黃岐人,父親過世,懇求林光興順道載他回去奔喪。林光興拗不過這位老鄉,讓他上了船;他認識一位海堡長官,也拜託多載幾位原籍連江的海堡隊員,外加一台發報機,到內地做情報工作。

他把船駛到關嶺附近,放下連江人,再回黃岐。不久,載運海堡部隊的事被黃岐共產黨知道,他們扣押林光興,半個月後家屬找關係、花錢、上繳一枝殼駁槍、另加八兩黃金,才獲保釋。林光興很清楚,暫時過了這關還有下一關,黃岐非久留之地。大年初一趁大家忙著放鞭炮、賀新喜,他告別妻小,逃到福州。不久便聽說,那幾個關嶺下船的連江人,行徑被共產黨識破逮捕,就地槍決。林光興非常害怕,聯絡同在福州的同鄉莊以寶,連夜避走西洋島,那邊的共黨勢力還未滲入。

林光興在島上避居幾個月,心裡惦記留在黃岐的妻兒。正巧碰上陳良福來西洋賣螃蟹跟蝦皮。林光興幫忙聯絡了幾戶賣南北貨商家,都說:「本地的蝦皮都銷不完了,怎麼還會要外頭山的?」

林光興就勸陳良福把蝦皮運到黃岐,那裡離長樂、連江都很近,甚至福州也會有人來收購。林光興說:「黃岐我人面熟,可以幫你介紹買家,也不過十幾擔蝦皮,沒有問題的。」

林光興自己不敢回黃岐,他讓莊以寶同行。他告訴陳良福:「莊以寶在黃岐,上下都熟悉,有他在很安全的。」他要求陳良福賣完蝦皮,不用言謝,他也不抽傭,只要順便接他的妻兒到北竿,他會到北竿會合。

(四)黃岐(民國41年1月24日)

西洋島到黃岐吹北風,陳良福三人載著莊以寶和一千多斤的蝦皮,順風南下,上午開航下午就到了。黃岐澳口開闊,停泊漁船也多,放縺的、圍網的、繩釣的、板繒的都有,因為洋流關係,唯獨缺少打蝦皮的漁船。陳良福跟郭依其隨莊以寶上岸,陳戇馬守在船上。莊以寶人地都熟,很快找到買主,蝦皮換了豬肉、柴薪、番薯簽、糯米,花生油,還有幾斤柑橘。陳良福心想,今年柴火足,還有包餡魚丸、糯米餙(湯圓),加上家裡的紅糟封鰻、炸帶魚,可以好好過個年了。

這時一位穿著棉襖棉褲,自稱老林的中年男子,慢步踱到陳良福身邊,遞給他一支香菸,也給郭依其一支。老林說話很慢,好像每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裡轉兩圈,再從嘴裡吐出來。他問陳良福「外頭山」天氣如何?魚獲如何?陳良福木訥寡言,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談,個性活潑的郭依其不多久就跟老林熱切對答。也許因為蝦皮售完覺得輕鬆,也許因為馬祖「兩個聲」管制太多,發發牢騷,陳良福也加入談話。

話題轉到西洋島。老林說:「西洋現在歸你們管,進進出出很方便的,哪天共產黨接管就沒有這麼方便了。」陳良福一頭霧水,軍隊來了以後,他偶而聽到村人提到「共產黨」、「國民黨」,說甚麼「國民黨」失敗了之類,但他搞不清楚什麼「噹(黨的方言發音)」、「噹」的,也永遠不明白,為什麼失敗的國民「噹」可以管這個、管那個,可以不准他們把船駛到對岸?

老林突然悄聲問:「你們那裏有多少國民黨軍隊?」郭依其聊得高興,馬上接口:「有啊!有啊!每個村都有,北竿來了幾千人。他家裡就住了幾個兵哥,他們是兩個聲呀!」陳良福說:「那幾個兵哥已經搬回碉堡了。」老林又問:「那你們有看到什麼大砲、機關槍嗎?」郭依其說:「他們都有帶槍,在港口站衛兵。聽說港口碉堡那邊埋很多地雷。」老林說:「那你們走路要特別小心,人踩上去會被炸死的!」接著轉頭問陳良福:「你在海上打魚有看過兵艦嗎?」陳良福說:「有看到啊!大小都有。有的駛到我們這邊,有的駛到你們那邊。」老林又問陳良福有幾個孩子,還問了一些「外頭山」的生活狀況,還說他有親戚住在高登,有機會也想去看看。

老林離去不久,莊以寶領著他們到黃岐街上,各吃一大碗公海鮮煮粉干。下午起風,天氣轉陰,陳良福看了天候,催促莊以寶趕快帶林光興老婆跟兒子來搭船。他幫陳戇馬買了兩塊鹹餅。漁船很快出港,莊以寶在岸邊揮手,遠遠地喊:「改日再來啊!」

陳良福回到北竿,半個月後,姑丈林光興也從西洋回來。姑丈說:「西洋現在到處是共產黨,還好隔壁村陳建水去賣蝦皮,我搭上他的漁船,再晚幾天就回不來了。」姑丈一家去了南竿,還是做老本行,跟一位海堡退伍的朋友合夥,收購黃魚乾、鹹白力魚、丁香魚乾、蝦皮、鯷干等鹹貨,運到基隆,再賣到香港。他們接受民眾委託訂單,從台灣運回布料、棉被、水果、花生油、膠鞋…等南北雜貨;至於米糧、菸酒、燃油等大宗民生必需品,屬軍方管制,他們不能買賣。

陳良福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天不是出海捕魚,就是在家補網弩鉤。他發現港口的檢查愈來愈嚴,出海都要檢核身分證;漁船歸航,接駁舢舨要抬上岸加鎖,鑰匙交給海防保管;連划船的木櫓都要噴漆編號。島上軍人比以前更多了,他們忙著蓋碉堡、修馬路、挖坑道,出操、打靶、行軍,在營房附近黏上碎玻璃,海岸拉起長長的鐵絲網,上面掛著三角狀的紅色鐵牌。村人說,那是地雷的標誌。

軍方特別通知村長、伍長,嚴禁漁船越界捕魚,更不可駛往大陸。「兩個聲」會在山頭用望遠鏡監控,違反規定的禁止出海,越界過多就會關入禁閉室。那時每天都有民眾,因為親屬留在內地,焦急地去南竿行政公署、北竿指揮部,向長官求情,哭爹喊娘,是否網開一面,駛船進內地接回至親之人。

從那時起,大海兩邊的人,雖然講著相同方言、有著共同血緣,已經見不到彼此,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五)逮捕(民國41年6月8日)

清明過後,天氣逐漸轉暖。陳良福心想,今年丁香仔、白巾仔收成都不錯,只是收購的價錢壓得很低。這也沒辦法,魚販不收,自己又吃不完,就只能當作番薯田的肥料了。這個季節黃魚鮮美,魚肉如瓜,滿嘴清香。現在軍方也漸漸知道黃魚好吃,部隊伙食團年節加菜,也會整簍整簍買去。特別大尾的黃魚,島上的喜宴大菜「全隻瓜」會用到,有時陳良福會挑二尾送給港口哨兵班,班長笑呵呵,以後出入澳口會更方便一些。

這天,陳良福在門前整理鯧魚縺,細心地在浮楄上塗抹煮過的桐油,風乾後再縫到鯧魚縺的綱繩上,網底繫緊水泥沉垂。陳良福有20張鯧魚縺,在海上形成一道巨大的網牆,鯧魚頭小身大,只知前進不會後退,一旦鑽進巴掌大的網口,很難脫身。島人都說:「鲥刺、馬鮫、鯧」,鯧魚排第三,可漁民都知道,鲥刺、馬鮫不常見,料理也麻煩,真正好貨是鯧魚,可煎、可炸、可發湯,也可像摺頁一樣剖成一夜乾,有些漁民新鮮的不吃,只吃這味。

陳良福專心低頭繫浮楄、掛沉垂,梭刀舉高潛低穿線補漁網。突然一聲普通話大吼:「站起來﹗不許動!」陳良福嚇一跳,五、六個荷槍實彈的「兩個聲」闖入天井,其中兩人一左一右槍口對著他。領頭的是一名軍官,瘦高個子,領口掛著兩個閃亮的梅花,厲聲責問:「你是不是臣兩復(陳良福)?」陳良福嚇呆了,沒聽懂軍官的普通話,口中喃喃:「窩補雞倒(我不知道),窩補雞倒!」那是他唯一會的普通話。

在屋裡待著的嫩妹聽到聲響,抱著小孩衝出來,拉住陳良福的手臂,方言大喊:「你們做什麼?他是我丈夫!」陳良福的媽媽也聽到動靜,手柱拐杖,蹭著一對小腳,顫巍巍走近軍官,方言說:「官長,他是我小孩,你們在幹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做啊!」

瘦高軍官面無表情,轉身命令荷槍士兵:「帶走!」

士兵簇擁陳良福往村口移去,陳良福邊走邊嚷,還是那一句:「窩補雞倒(我不知道),窩補雞倒啊!」海潮退得很遠,陽光熾烈,赤腳走在沙灘能感覺砂礫的熱度。陳良福看到自己漁船擱在遠灘,海面波光映照,他害怕又緊張,大聲嘶吼:「你們抓我做什麼?」聲音在空曠的海邊,一下子就沒入浪潮。他的房子曾經當作軍營,住了一個班的兵力,嫩妹有時還煮番薯簽給他們充飢;他跟海防衛哨處得很好,他們喜歡他送的大黃魚。他到底哪裡犯了法?

兩輛吉普車等在沙灘另一頭,許多村人圍住吉普車,大人小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陳良福一眼看到郭依其已經坐在另一輛吉普車上,眼神疑惑、驚懼、呆滯。郭依其也看到他,正想開口,一旁押解的士兵厲聲喝斥:「不准講話!」

吉普車一前一後,在黃土路面上下顛簸,揚起一片土灰。車上士兵左右挾持陳良福,嚴肅無語,陳良福不敢直視。他想到曝在澳口的幾張魚網,不曉得妻子是否記得收回;他想到母親最近一直喊頭暈、他想到女兒撒嬌的模樣、他想到還未斷奶的兒子。遠方幾艘漁船張帆鼓浪,海風吹來,六月太陽天,他卻覺得徹頭徹尾的寒意,以至於手腳微微顫抖起來。

車到港口,一艘水鴨子(小型登陸艇)已經候在淺灘。又有一群人出來觀望,抱小孩的、端飯碗的、扛鋤頭的…,有人認出陳良福,問他發生什麼事,高個子軍官大聲趕人:「走開!走開!統統後退!」一邊把陳良福跟郭依其押上小艇,艙門立即關上,小艇往南竿駛去。陳良福與郭依其分坐艙底兩頭,四周艙板圍繞,只能仰望天空。太陽餘暉漸漸落下,海鷗飛過,偶而頭朝下筆直衝入海裡。

(六)問訊(民國41年6月10日)

船到南竿,陳良福與郭依其被矇上眼睛,只能從眼睛下方的隙孔看見士兵的膠鞋。吉普車上上下下開了好長一段時間,停在一個風口,他聞到海水鹹氣裡泥土的腥味。當天晚上,他與郭依其分別帶開,士兵遞給他一盤飯菜,他勉強吃了幾口,就被推入一間潮濕陰暗、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機槍射口的房間。泥地上鋪了一片木板,陳良福睡在上面,被子的霉味濃厚;黑夜如此漫長,他未曾闔眼,黎明時似乎睡著,卻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陳良福被帶到一個小房間,室內幽暗,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荷槍的士兵讓他站在桌前,槍口對著他。他們就這樣站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過,陳良福全身冰涼,好像溺在黑暗的水底。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來,木門砰的關上,前面是戴眼鏡軍官,後面跟著一位白襯衫黑長褲,上衣口袋差一枝鋼筆的中年男子。軍官拉開椅子坐定,緩緩攤開桌上十行紙,開始問話。

「你叫陳良福?」陳良福點點頭。

「去年12月26日你開船去西洋島?」陳良福聽不懂。

一旁白衣黑褲的男子翻成馬祖方言。此人福清口音很重,陳良福聽得吃力,有時只能猜測,勉強應答:「去年有去,已經這麼久,時間都忘記了。」

「你去西洋島做什麼?」

「賣螃蟹!還有蝦皮!」

「在西洋遇到什麼人?」

「我姑丈林光興!」

「你們說了什麼?」

「姑丈說,西洋蝦皮不好賣,叫我載到黃岐。」

「你在黃岐遇到什麼人?」

「就是買蝦皮的東家啊!」

「還有呢?」

「還有一個老林。」

「老林是誰?」

「我也不知道名字,我們以為他是姑丈的朋友。」

「聊什麼?」

「就問一點馬祖的事情。」

「馬祖什麼事情?」

「問我們生活怎麼過呀,打魚收成呀!」

「還有呢?」

「差不多就這些!」

「他有沒有問軍人的事?」

「他有問有沒有看到軍人。」

「你說了什麼?」

「我說有看到啊!我家也住過兵哥。」

「你有告訴他北竿有多少兵哥?」

「我怎麼知道多少,就隨便說幾千人吧!」

「他還跟你打聽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看到軍船。」

「你怎麼說?」

「我說打魚都會看到船啊!有軍船也有漁船。」

「你還說什麼?」

「我沒有說什麼,那時候快起風了,我要趕快開船回去。」

「你有看到大砲?機關槍?」

「沒有,我只聽說海邊有地雷,老林交待我們出海打魚要小心!」

陳良福心想,就問這些,自己是不是太多慮了?這些事大家都知道啊!似乎放下心來,但看到眼鏡軍官似笑非笑的臉孔,又有一股隱憂,他為何一直問軍隊事情,自己說錯什麼嗎?他回禁閉房途中,看到郭依其被另兩個士兵押入剛剛問話的房間,郭依其回頭看他一眼,臉色慘白。他們會問郭依其同樣的問題?郭依其講的應該更跟自己一樣吧?

此後兩天,眼鏡軍官又在同樣房間,同樣桌子,反覆審問:「老林是誰?軍隊多少人?軍艦幾艘?地雷在哪裡?你還告訴他什麼?」他問的,幾乎和黃岐的老林一樣。他不懂,這些事情每個馬祖人都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老林名字、軍隊人數是他估計猜測的、他只是聽說卻從未見過真正地雷長什麼樣?他看到的軍艦不知是哪一方的?他們見面也不過半個小時,談的就是這些啊!

關在這個土坡水泥房,已經三天了,除了問話和睡覺,陳良福什麼都沒做,卻覺得無比疲倦,比熬夜捕魚網、弩魚鉤還要疲累。那個講方言的福清人,勸他老老實實,不要隱瞞、不要說謊,只要交代清楚,關個幾天就可回家。可是他沒有隱瞞,也沒有說謊呀!

天氣愈來愈熱,南風濕鹹,從機槍射口掩入,牆上、地板漫漶一片反潮的水滴。射口對面,是一座陡峭的山頭,巉巖裸露,可以看見幾個挑水婦人艱難地行走。嫩妹此刻大概也在挑水沃菜、或在番薯田裡澆糞施肥吧!女兒11歲了,無論如何也要讓她上學堂,讀幾年書,不要跟他一樣大字不識。夜間沉寂,他一躺下,就會浮現離家那天,母親哀戚的面容,以及嫩妹悲切的哭聲。

陳良福就在等待與想念中、在不知多少次的問訊與回答中,一天一天過去。他曾經央求那位福清男子,幫他把心中的惶恐、痛苦與希望,轉告眼鏡軍官;他也曾經在眼鏡軍官面前長跪,對天發誓,他沒念過書,實在不懂什麼共產「噹」、國民「噹」;他也沒有洩漏什麼機密。如果放他回去,過年過節他會在村口燃放三尺鞭炮,感謝福青哥、感謝眼鏡軍官,甘願一輩子為他們做牛做馬。

(七)移監(民國41年7月16日)

一天清晨,天剛破曉,兩個荷槍士兵把陳良福推到廣場。陳良福赫然發現,除了郭依其,還有四個男子雙手上銬,在刺刀監視下,蹲在審問室外的牆角。陳良福認識他門,其中一位還是堂弟。他們是隔壁村的漁民,平日撒網下錨總會遇到,每年擺暝食福也會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大醉一場。

不久卡車來了,刺刀押著他們上車。一個月來,第一次與郭依其這麼靠近,他們互看一眼,郭依其眼眶泛紅,嗚嗚地哭起來。卡車開到不遠處的福澳港,一艘很大的補給船,張開巨口,泊在沙灘上等他們。港口亂哄哄的,沙灘上都是卡車輾過的胎痕。士兵忙碌地搬煤炭、抬米糧,扛水泥,滾汽油桶,趕在退潮前清運軍需;新來的士兵,鋼盔、步槍、背包,全副武裝,一排一排安靜地蹲在沙灘一角。

他們六人魚貫登船,即被攜槍的士兵分別帶開。陳良福床位靠近舷窗,雙手帶著手銬左挪右移,勉強擠入帆布臥床,攜槍士兵就睡在兩旁。陳良福用方言問:「船開去哪裡?船開去哪裡?」有個士兵終於聽懂了,答說:「送去台灣審問啦!」陳良福只聽懂「台灣」兩個字,心頭一下暗下來。

補給船緩緩離岸,他從密閉的舷窗外望,天氣陰沉,海水混濁,此刻應是撈捕白力漁、釣石斑的時機。很少人比他更熟悉這片水域,他懂得各類漁群習性,他知道海螺、殼菜、螃蟹的藏身之地,他了解每艘漁船的來歷,他清楚漁夫的喜好與厭惡,他知曉村莊與居民的秘密;但他不知道,這個島嶼已經與以前不同了。

補給船抵達基隆已是深夜,空氣潮濕燠熱、燈光稀稀疏疏映在海面。換防部隊與休假官兵陸續離船,層層監控下,他們最後一批步下舷梯。罩著帆布蓬的卡車已經等在碼頭,押送人員改成全幅武裝的憲兵。軍車連夜開到台北保安處,一間大廟改成的收容所。核對身分後,六個人分頭擠入陰暗、窄小、悶熱,已經擁擠不堪的囚室。

突然之間,陳良福意識到,自己置身在全然陌生的天空下。這裡的人說話聲調與家鄉不同,這裡沒有人跟他有相同的過去,他無法聆聽,也無法開口。陳良福覺得世界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矇在黑暗中。眼前的一切他從未見過,他不會開關電燈、不會開水龍頭;當別人張口咆哮,他只能從兇狠的眼神猜測惡意,他找不到回嘴的語彙。

接下來幾天,陳良福又被傳訊幾次。問的還是老問題,他在馬祖都回答過。老林是誰?你有沒有參加共產黨?你有沒有講軍隊人數?有沒有講軍艦數目?有沒有講地雷埋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去西洋?你為什麼要去黃岐?你還做了什麼?除了郭依其還有誰去過黃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審訊室的燈光明亮,問訊的軍官不知哪裡口音。他深怕說錯話,只好沉默以待,或者嗯嗯呀呀含糊帶過,這樣惹的軍官更為生氣,有幾次破口大罵。偵訊後,他就睡在角落的小床,因為夜間會有另一組人繼續問話。起先他們問的都相同,後來漸漸轉移到:你還做了什麼?還有誰去過黃岐?你照實講就會少關幾年!

連續兩天,陳良福幾乎沒有闔眼。他非常疲累,他把記得的和想到的,都告訴審訊官。他甚至因為極度渴望睡眠,到了要說話的時候,預先說服自己,開始逐漸相信自己說過的事情,認定自己在這些事情之中鑄下錯誤,而無可辯解。絕望與疲累指使他,在幾張他一個字也不認識的文件上,捺上血紅的手印。

當黑夜降臨,陳良福蜷縮囚室一角,恐怖像漲潮的海水,自陰影中悄然掩至,瀰漫整個房間;思鄉與死亡的疑懼,佔據他失眠的所有空白。他離開家時,除了妻子的眼淚,他什麼都沒帶,甚至不記得孩子的哭聲;孩子才周歲,安靜地躺在妻的懷抱裡,以至於他想不起孩子的哭聲。他不由自主地坐起來,全身不住顫抖,直到天明。

(八)判決(民國41年10月22日)

時序入秋,台北白天猶悶熱如火籠,夜間已經有些涼意。陳良福羈押保安處已經三個多月。這天,巡查員突然到監房叫喚陳良福,同室獄友都在看他,這位溫和沉默、不會講普通話的馬祖人,這個月以來,他都沒被傳訊,怎麼今天突然被帶走?

陳良福穿好衣服,巡查員帶他到偵訊室。他看見郭依其與四位同鄉已經站在那裏,神情緊張、沮喪、疑懼不安。辦公桌後面坐著一位陌生的上校,兩邊都是憲兵,還有幾位軍官。憲兵交給每人一份油印的紙張,密密麻麻,寫滿看不懂的藍色文字。上校命一旁的年輕軍官,逐字逐句宣讀紙上內容;唸完了,上校再命另一位矮個子、很瘦的軍官,把審判結果翻成福州方言:「陳良福有期徒刑五年!郭依其有期徒刑五年!」其他四位,因為多去黃岐兩次,都被判七年徒刑。

聽到判決,郭依其和其他四位同鄉,頓時陷入歇斯底里的瘋狂,又哭又喊:「我們不是共產黨,不是匪諜呀!」「關這麼久,我們全家都要餓死啊!」他們的哀叫,像鷗鳥嘎嘎的鳴聲,毫無意義的劃過長空。陳良福眼睛通紅、淚水盈眶,但他沒有哭出來。

第二天,他們被送入更窄小的囚室,三十多人擠一間,馬桶屎尿臭氣熏天。晚上睡覺,只有一半的人能躺著,等到下半夜,坐、臥再相互交換,有人甚至睡在洗臉檯上。這些判刑確定的罪犯,每人都有各自的過去,他們時而嘆氣,時而哭泣。陳良福不認識他們,卻不覺得陌生,那些聽不懂的南腔北調,在他腦裡盤旋交織,是他四個月來的心聲,也是他無法理解、無法面對的黑暗。

是誰的謊言誣陷了他們?是誰因為卑鄙的討好逼他們走向死亡的隘口?而這些毒害靈魂的罪行,永遠不會被審判!

(九)情義(民國42年5月5日)

陳良福和郭依其還有其他四人被判刑的消息,立刻傳遍島嶼,也徹底粉碎了陳良福妻子(嫩妹)的殷殷期盼。四個多月來,她求神拜佛、吃素燒香,祈求老天爺開恩,放陳良福回家。除了種幾片番薯田,她實在無力掙得一分一毫,撫養婆婆與兩個幼子。那紙輾轉寄到的判決書,把陳良福阻絕於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也將全家陷入悲傷與絕望的深淵。

村人也覺得震驚與難以置信。被判入監的是他們共處幾代的鄰居,他們一起生活、一起捕魚,前門通後院,這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村莊。才不過兩、三年前,他們往內地運去大量的蝦皮、黃魚、鯧魚、白帶魚,再買回薯榔紅材,用以浸染漁網;磚石紅瓦,用以砌建新屋;柴米油鹽,用以日常生息;粧奩嫁衣,用以新婚拜堂;乃至於老人家百歲後的壽材壽衣。

而一夕之間,親戚朋友變成對峙的敵人,日常對話變成十惡不赦的叛國語詞,變成了拷問與扁擔擊打背臀留下的瘀青,變成五年、七年的牢獄災難。

嫩妹拿著判決書找村長,冀求最後一絲希望的微光。村長讀過幾年私塾,反覆推敲判決內容,實在無法理解:「北竿駐防部隊多少、如何設置地雷鐵絲網、我軍艦時常來往。」這些人人可見景象,再普通不過的碎講(方言:意指漫無邊際的聊天),會是軍事機密?會成為通敵叛國的證據?

村長想,此事關乎六個家庭的生存活路,他應該插手協助,但又有所顧忌與憂心。現在正是打擊共產餘孽、掃蕩匪諜份子,最為肅殺嚴峻的時刻;漁船出海不能越界,返航限定時間,連船槳都要上鎖;許多住屋石牆,都被水泥塑刻「消滅萬惡共匪」的口號。所有對陳良福表示同情的話語、行動,都會威脅到自身安全,都有可能走向陳良福同樣的命運!

他這樣想的時候,心中又浮起另一種聲音。被判刑的六人,他們幾代居住馬祖,一直都這樣來往內地與外頭山,賣魚獲、購衣食,他們至多只是違反規定,他們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匪諜,他們正值青壯之年,還要養家活口,他們不應該被判處這麼嚴厲的徒刑。

那時一位海保部隊退下的流亡人,曾是內地小學校長,慷慨允諾為他們寫陳情書,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以毛筆工楷委婉地陳述,哀求國防部軍法署:「體恤下情,網開一面,恩予假釋!」 島上所有六個村長,五十位伍長,以及商會、漁會、農會理事長的名字,長長一列印泥痕跡,整整齊齊附在陳情書末端,有如一排跪在地上叩頭喊冤的卑民。

他們挺身為鄉親做保,無懼壓力向權力者喊話,他們以身家性命抵押的呼籲,很快得到回應:「所請假釋陳良福等六名,與法不合,應勿庸議。特復知照。監獄長陸軍上校楊某某。」

(十)返鄉(民國46年7月8日)

民國46年6月10日,陳良福與郭依其刑滿出獄,距離民國41年6月8日拘捕送往南竿,足足五年,一天不少。而同案被告四位同鄉,仍在獄中,他們還有兩年刑期。

民國46年7月8日,陳良福領到到入出境證,從基隆搭船重返闊別五年又一個月的北竿故里。碼頭沒多大改變,水鴨子與漁船各據一角,他希望這裡永遠是抵達之地,而非離別起點。母親已亡故,女兒長成少女模樣,牽著弟弟,怯生生地望向他。親戚、鄰人、警員、村長、指導員,擠滿了小小的廳堂,嫩妹紅著眼眶在灶邊煮麵線。陳良福坐在屋角,頷首示意卻不說話。

他在心裡默念,誠實曾把自己帶入黑暗的牢獄;而他現在明白,「沒有聲音」才能保護自己,才能拋開人際地獄,才能脫離痛苦的日常。

 

今年「小雪」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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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小雪」時 (下)

下篇以介紹菜餚為主,故為錄製音檔。

 

老酒、紅糟和蝦油是老一輩鄉親的「基因食品」,為了這一次的演講,特別做了「糟燜豬小排」(圖7.)以及「蝦油醉雞」(圖8.)和大家切磋。烹調「糟燜豬小排」時酒糟不需先炒過,豬小排也不必先汆燙,紅糟的量以能足以抹遍小排為原則。請肉販將小排剁成5公分長度,用菜刀在骨頭肉(較厚的一邊)上畫兩刀(和骨頭成平行),目的是吃的時候方便咬,同時也避免油炸不熟。做法敬請參考:豬小排若干條洗淨備用。酒糟內調入適量的薑片、砂糖、鹽巴,然後放入小排骨醃30分鐘。接下來把地瓜粉加蛋白、清水調成糊狀。以中火燒熱清香油(或豬油),將帶酒糟的排骨沾了麵糊入油鍋,炸熟。另一鍋炒香蒜片,置入排骨略為翻炒,(若先前肉炸不太熟,此時可加一點水給它燜久一些些。)香味一出就調入芝麻油提味,起鍋之前撒下蔥段,略為翻炒後即可盛盤。

圖7. 糟燜豬小排
圖7. 糟燜豬小排

 

我並不鼓勵台灣賓客做「蝦油醉雞」,因為蝦油的腥味會讓人聞之卻步。個人經驗,這道菜的老酒要用馬祖酒廠的產品,因為出於陳年窖藏,氣味較濃。做法:取一乾鍋,先炒香八角、花椒及少許鹽巴,(鹽巴不能太多,因為最後雞腿還要浸泡在加了蝦油的酒中。)將去骨的雞腿洗淨,瀝乾,以炒香的鹽巴抹遍雞肉內外。入電鍋或蒸籠蒸熟(不能太熟)。取酒廠老酒一碗半,調入一湯匙蝦油(可依個人口味調整比例。) 將蒸熟的雞腿放入,每隔30分鐘翻面一次,兩小時後即可取出切薄片、裝盤上桌。特殊的家鄉口味,適合招待年長的馬祖鄉親,保證能讓長輩齒頰留香,「愛」到最高點。

圖8. 蝦油醉雞
圖8. 蝦油醉雞

窮苦的年代,赤貧戶的耗用食油量幾乎是零。家大人說,一般民眾平日炒菜,先用地瓜片沾油抹鍋底,然後再拋下蔬菜翻炒。更窮的人家,炒菜之前只能用筷子沾油後點擊鍋底。所以,吃油炸魚只能在特別的日子時,能吃到糖醋排骨,那更是代表「儀式」性的象徵。有一種油炸鰻魚馬祖話說「打糟鰻」(圖9.),這道菜不好料理,除了費工以外,火候的控制尤須留意。老實說我料理它偶而也會失敗。假若失手了,只好用來煮「白菜羹」。先將鰻魚塊入味,拌上紅糟。麵粉內加一點點小蘇打、蛋白、乾淨的沙拉油,然後調成糊狀。把入過味、拌過糟的魚片,在麵糊中沾一沾(麵糊要裹著魚塊)後,放入油鍋炸熟。過程中須隨時注意油溫,假如溫度太高,則外殼容易焦而裡面尚未熟透。炸過的它,外觀會呈油油亮亮的感覺。因為講究功夫,所以,這道菜不太可能在大型宴會上出現。

圖9. 打糟鰻
圖9. 打糟鰻

 

一般餐會和喜宴上最常見到的是「炸紅糟鰻」(圖10.)。因為需求量大,無法用繁複的工法處理,但是,和打糟鰻相比,相對少油,又沒有其它添加物,吃起來反而健康。我不喜歡吃剛出油鍋的酥魚,反而愛吃隔餐的油炸魚,尤其是被寒風吹過的油炸魚,吃在嘴哩,那種軟綿綿的特殊口感,真的很難用言語描述。許多鄉親和我一樣,都愛此味,我猜這是傳統的生活習慣造成的。在沒電、沒冰箱的年代裡,媽媽們都會將料理好的乾貨放在竹籃、竹篩裡,然後吊掛在通風的樓板底下。既可以防鼠輩,也可以避饞貓(圖11.)。孩子們站上椅子可隨手取食,那種歲月「滋味」,令人無法忘懷。

圖10. 炸紅糟鰻魚。劉梅玉小姐提供。
圖10. 炸紅糟鰻魚。劉梅玉小姐提供。

 

今年「小雪」時 (下)
圖11. 存放食物的竹篩。

 

添加砂糖的食材,入高溫油鍋容易焦黑,色澤並不討喜,有些廚師逆向思考,改在油炸後在成品上撒砂糖(圖12.),部分砂糖遇熱融化,甜滋滋的感覺最受孩童歡迎。退休之前經常用油炸魚、鹹蛋或魚丸帶便當(圖13.),海島型的菜色也曾受同事圍觀。在撰寫博士論文期間,日常作息很不正常,每當寒冷冬夜,飢餓難當,一碗「白菜鰻魚羹」(圖14.),加一點胡椒粉、「潑」一些烏醋,吃在嘴裡,文思頓時截斷,只想到既然飽足了,那就應趁熱登床而眠。原來馬祖俗諺說:「腹餓暈眩,腹飽睶眠」是有道理的。(語意:餓了感覺頭暈眩,吃飽馬上就疲倦。)

圖12. 撒了砂糖的紅糟鰻魚。
圖12. 撒了砂糖的紅糟鰻魚。

圖13. 鰻魚便當。
圖13. 鰻魚便當。

 

圖14. 白菜鰻魚羹。
圖14. 白菜鰻魚羹。

 

有一道燻魚順便介紹給大家。這道菜用的酒也是馬祖酒廠出的老酒。把草魚切片,用薑片、蒜末,加適量的白胡椒粉、老酒、醬油、砂糖調成汁。將魚片醃20分鐘後夾出沾地瓜粉,入油鍋炸熟。另有一種相反做法,也是我最常用的方式:先炸魚片,熟後撈起瀝乾油,再浸入「五味醬汁」中,5分鐘後夾出備用。取一舊鍋,先舖上鋁箔紙,抓一把甘蔗渣(或米糠或糙米)、兩湯匙白糖、兩湯匙紅茶放在鋁箔紙上,置一不銹鋼架,將魚片鋪上,蓋好鍋蓋,週邊用毛巾把空隙塞住,以免燻煙外洩,文火慢燻20–30分鐘而成(圖15.)。

今年「小雪」時 (下)
圖15.煙薰草魚片。

 

釀酒活動前後費時兩個半天。許多來賓從水井挑水開始,體驗過去馬祖人釀酒的相關事情,過程趣味性十足。文化處也邀請社區媽媽陳長春、李金珠、王春桃、孫梅鈺、王金妹等人仔細地指導步驟。從浸泡紅麴與糯米開始,經充分拌勻後靜置一宿,第二天繼續完成其餘步驟。在「達人」的指導下,人人謹遵古法,一絲不苟的逐步為之。我也釀了一甕,希望元宵節時能開罎聞香品嘗。釀酒活動結束之後,大隊兵馬開往北竿橋仔,參觀魚丸、魚燕包(魚肉皮燕餃)、魚麵、魚骨滑湯的製作。這些事和釀酒無關,故不敢造次多言。隔日清晨由北竿飛回台北,結束了「回味」無窮的美食之旅。

今年「小雪」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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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小雪」時 (上)

秋冬之際,馬祖鄉親居家最重要的兩件事是:曬魚乾和偷偷的釀老酒。從前馬祖的氣候可是四季分明的。二十四節氣雖然是我國中原文化的產物,但是五十年前的馬祖天氣,除了偶而飄雪以外,雨、露、寒、暑與《農民曆》所載也多有切合。今年文化處別開生面的推廣在地文化,舉行「小雪家釀。寄情馬祖」的活動,邀請行政院政務委員張景森、美食家焦志方,以及台灣媒體蒞臨採訪。本人受邀在會中以方言朗誦〈馬祖釀酒歌〉之外,並講述〈老酒的故事〉、〈老酒與庶民生活〉、〈酒、糟與傳統料理〉等話題(圖1.),會後和來賓交談切磋,收穫良多,個人深感榮幸。

圖1.相關話題心得報告。
圖1.相關話題心得報告。

釀造老酒的最佳時刻是在「白露」以後,因為此後的氣溫逐漸轉寒。家母在世時說,咱們「合記酒坊」因為產酒量大,每一年在「白露」之前就得刷洗器具,以備「冬至」前後的釀酒之需。鐵板社區的鄉親選擇「小雪」之日開工,當然是基於天候的考量,但沒想到這一天居然陽光露臉,路上猶有夏衫客,使得廚房指導釀酒的阿嫂、大姐們,個個提高警覺,生怕稍有閃失而影響大局。

 

從老照片看來,數十年前的馬祖也有水田,有水田就會有稻米生產,但是,釀酒用的糯米以及為老酒加溫的穀殼是由對岸進口,這些都需要資金做後盾的。雖然人人都知釀酒利潤高,只是礙於資金的調度,故釀酒業非一般家庭能支撐。馬祖有一句俗諺說:「卜想富,開酒庫。」(想富有,得去開酒莊。)另有一首數手指頭「箕」、「斗」的兒童念謠說:「蜀粒窮,兩粒富,三粒開酒庫、四粒無飯食、五粒做乞食、…。」可見,開「酒莊」、「酒坊」的人家,總是令人特別看待的。

 

馬祖民間的釀酒業隨國軍轉進而改觀。民國45年「戰地政務」開始實施,民間酒權收歸公有。幾年後,又在牛角嶺南側下方整出一塊平地試種高粱,因成效不彰,後來建國宅變成中隴新街(即中隴大榕樹下方)。馬祖酒廠原名「中興酒廠」,早先成立於牛角村內,辦公室租用枝蓮老家,老酒工場就設在我家「酒窩」隔壁。酒權歸公之後徵收器具,這些「吃飯」的工具,就從右側搬到左側,很是「方便」。每逢釀酒之日,糯米飯起鍋待涼(圖2.),半徑500公尺範圍之內人人可聞。中心國校(今縣議會)離此不遠,五、六年級的學童,吃的多,餓得快,此刻正是飢腸轆轆時,個個孩童只能「遠觀而不敢褻玩」。若換成今日,不引起「暴動」才怪。

圖2. 本次活動之一,攤糯米飯使之涼。
圖2. 本次活動之一,攤糯米飯使之涼。

 

從前馬祖酒廠出產的老酒,最被人詬病的是酒質不穩定,容易變酸,這或許和裝瓶的方式有關。老酒最怕炎熱氣候與搖晃擺動,早期的瓶裝老酒,內容僅及瓶頸,因有多餘的空間任其流動,故特別容易變質發酸。鄉親普遍懷疑酒廠是添加石灰來抑酸。但是,家父在世時並不相信此說。父親年輕時在大陸曾聽過用牡蠣殼化解酸味,但是自己並沒有試驗過。由於酒廠釀酒多成「醋」,故民間私酒才有存在的空間。為了杜絕私釀「歪風」,官方將糯米列為違禁品,嚴格管控材料來源。每當年節需要糯米「包粽子」、「搓湯圓」時,各家戶得依人頭比例來配給。家中有產婦坐月子,喜宴做八寶飯,以及有其它正當理由者,可專案處理。當然,走私的行徑也大有人在。

 

有人說:「高手在民間」,馬祖社會釀酒高手比比皆是。牛角陳氏家族,三代經營酒坊,因此累積了許多知識與經驗自然不在話下。父親為人忠厚,平日木訥寡言,但偶而與同輩的朋友閒聊時,也會說說笑話。某次他和修祖墳的師傅說:「『酒』是住在『醋』的隔壁。」此話意思是說,釀老酒稍不留意就會變酸。家父絕活除了釀老酒和糯米醋以外,還會釀白色老酒。物以稀為貴,白色老酒的副產品「白糟」,其特殊味道在心理作用之下會被放大。但事實也是如此,只要加一小撮蝦皮和蔥花,感覺上就是一道精美的湯品。數十年前,白糟被視為珍品,而紅糟是人的食物,也是豬的飼料。豬除了吃紅糟以外,也吃蒸餾高粱酒的「穄米粕」(ㄐㄧㄚˇㄇㄧ ㄆㄛ^,tsaˇmi pho^)。金門用高粱酒的糟粕養牛,連帶使當地牛肉乾的價錢翻升。可惜我們馬祖農政單位,對豬吃高粱糟粕的事缺少宣傳。若政府輔導得宜,以此類豬肉餐點招攬觀光客,或許也是很好的賣點。

 

家母曾經回憶說,第一道榨出來的酒稱為「生紅」(ㄑㄧㄤ 兀ㄛㄩㄣˋtshiang ngoyngˋ)。很多鄉親寫成「青紅」,因為「生」、「青」二字的白讀音相同故有此誤會。此時榨出的酒漿略呈桃紅色,老鄉親都稱它為「紅酒」。剛濾出的酒品是釀酒人用未煮沸的井水製造,所以體質欠佳者喝它過量會腹瀉。「生紅」經隔水蒸煮過才能稱「老酒」,特別說明,此地的「生」與「老」的意義是相對的,陳年老酒的酒汁會變成暗紅色。蒸過的酒能通過炎熱夏天的考驗,父母親稱此現象為「過夏」(ㄍㄨㄛˋㄏㄚ^,kuoˋhua^)。家母又說,當年咱家蒸酒有一道必要程序,就是把裝盛「生紅」的酒埕(ㄉㄧㄥˋ tingˋ)排列地上,以稻穀外殼堆其四周,然後點火薰燒,所以,我家「合記酒坊」出的老酒,當時在閩東地區是屬於熱銷產品。

 

老酒既然是糯米加紅麴發酵後過濾來的,故有「酒汁」必有「糟粕」。此「糟粕」即俗稱的「紅糟」。這是閩東地區民眾料理調味、食材保鮮的重要物品。福州菜若少了它將大為失色。小時候曾看見親戚從福澳「海上酒家」學到「拉糟」(ㄌㄚ ㄗㄡ,la tsou)的技法。先將紅糟攤在砧板上,用菜刀把未完全發酵的米粒剁碎(越碎越好),時代在進步,這工作今天可由果汁機代勞。接著將它入油鍋爆炒,調入醬油和些許砂糖,翻炒到有一絲絲焦味為止,待涼後裝缽備用。炒過的紅糟無以名之,我姑且稱之為「香糟」。餐館為了接待川流不息的顧客,香糟的備料工作必須事先做足。若平日在家自己料理家常菜時,現煮現炒即可,不必大費周章的預備。

圖3.炒酒糟。劉梅玉小姐提供。
圖3.炒酒糟。劉梅玉小姐提供。

 

居家炒糟以中火翻炒為宜,不必擔心它會燒焦,因為稍帶焦味反而有糟香。此時別忘了加一些醬油提味,煮酒糟菜餚添加醬油,頗有畫龍點睛之妙。活動中,我在現場介紹了近十五道和「酒」、「糟」有關的傳統庶民料理,有些曾在〈馬資網〉、〈攀講馬祖〉刊登過了,礙於篇幅,這些就不再贅述了。

 

民國四十幾年的馬祖,「窮苦」兩字,不足以形容鄉親生活之窘境。但社會風氣保守,人情味濃重。遇親友抱著嬰幼兒來訪,多數媽媽會送一粒蛋給這孩子,然後口中不斷的用方言說:「太平、太平…。」禮物輕簡而情義深重,純樸的歲月真令人懷念啊。偶而大人來家裡小坐,主人會以「冰糖水煮蛋」待客。妙的事是,客人吃點心時會故意留一點在碗底,以表示客氣。若來客能飲,主人會加老酒(如圖4.),甜甜酒香,柔綿蛋黃,口味和「老酒煎蛋」有異曲同工之感。

圖4.老酒水煮蛋。
圖4.老酒水煮蛋。

 

老酒是秋冬產物,農家三寶之一的蘿蔔也接著上市了。切片的蘿蔔炒酒糟是庶民日常菜餚,生活條件好轉後,有人加入肉絲,起鍋前再撒下蔥段,紅白綠相襯,使它的視覺和口感更加迷人(圖5.)。

圖5.糟炒蘿蔔。
圖5.糟炒蘿蔔。

數十年前,水母(海蜇皮)、軟骨魚(音ㄌㄤˋㄋㄞㄥ^)、蝦蛄…等,都是上不了檯面的「輕賤」魚種,如今「鹹魚翻生」被視為高價珍饈。「滿清」時代的鄉親,若地下有知,也會為之嘖嘖稱奇。海蜇皮沾蝦油或紅糟可謂馬祖窮人「雙絕」(圖6.)。當天鐵板社區的大姊,為了引起思古情懷,特別準備了蝦皮供賓客沾酒糟,但是,迴響並不大,這是文化差異使然。

圖6.海蜇皮和酒糟、蝦油。
圖6.海蜇皮和酒糟、蝦油。

 

照片中的酒糟可是和豬小腸一起蒸出來的,味道當然濃郁無比。它不是一般人家平常能吃到的。在貧窮年代,媽媽們總是會挖空心思去開闢財源。各村莊常見婦女集資飼養豬隻的事例,合夥養的豬鄉親稱「大嬤豬」(ㄉㄛㄩˇㄇㄚˇㄌㄩ,toyˇmaˇly),歲末殺豬,分肉過年,若分得小腸用來蒸紅糟,闔家吃到最後,我看哪,這隻碗連洗都不必洗了。(未完)

林宜水先生提供的四則諺語淺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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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嬤著錢討

一.

老嬤著錢討,子是破腹養。

老嬤著錢討,子是破腹養。

【本義】

妻子必須下聘金將她娶進門;孩子是媽媽經過辛苦分娩後來到人間的。

 

【引申義】

這句話乍聽之下是稀鬆無奇,然而,它的深沉意義卻是充滿人生哲理的。尤其是第二句話,幾乎是直探人的本性而發。兩句話的意思是:有尊嚴的下聘娶妻是最為靠譜;孩子一定要經過「母難」過程才會有親情。

 

【註解】

  1. 老嬤:妻子、太太、老婆。
  2. 著:此地作「需要」、「必須」解釋。這個副詞在閩東方言中使用非常廣泛,確實之詞義,要放在句子中依上下文的語意而定。
  3. 破腹:形容女人歷經千辛萬苦生育得子的過程。「剖腹」與「破腹」二者音變的結果是一樣的,換句話說它們最後是同音的。雖然如此,我選用「破腹」而不用「剖腹」,其理由是:從前社會,醫療條件差,女人生育如同和死神拔河。「破腹」恰可形容生死一線之間的危急感。推想創造此俗諺時代,馬祖應該尚未有「剖腹」的醫院與技術。所以用「破腹」是毫無疑義的。

 

在中國傳統的戲劇、小說裡,有許多令平凡男人感到「自卑」的故事。故事情節常常描述:有才華的窮書生遇上富豪,富豪把嬌嬌女下嫁窮光蛋,不僅不收聘金,而且還有土地、房產陪嫁。看似令人羨慕的婚姻,搞不好卻是窮小子「災難」的開始,因為他得隨時接受嬌嬌女在言語上的「霸凌」。說不定哪一天大小姐心情不爽,冷諷熱嘲的說你是靠岳家致富,那可是要矮她一截的。歷史上的賢妻良母不是沒有,漢朝梁鴻妻的「舉案齊眉」故事被傳為佳話;《世說新語》書中也特立〈賢媛〉風範三十餘則以為表彰。只是凡夫俗子遇富家千金,能以「齊大非偶」為警惕者幾希!

 

我不知外國社會是如何,但華人社會談「螟蛉子」的原生家庭是禁忌之一,因為傳宗接代的關係,養子的身世多半採取保密措施。我深信天倫情感是出於天性,但是身世曝光後,情感能否維持自然的方式互動或運作,那是對人性的考驗啊。

老嬤著錢討
圖2.母揹子。王詩民校長提供。

【運用】

這句話的意思很直白,不像其它諺語有時話中有話。以下就舉兩個場景給大家做參考。

  1. 某贅婿為新家做盡苦差事時,背後有人會說:

「老嬤著錢討」最牢當。

(花錢娶妻是最牢靠、最有尊嚴的事。)

 

  1. 批評某家養子不告而別時可以說:

子是破腹養。

(孩子必須是自己辛苦生養的才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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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蠅飛出去,蠓囝飛底() 來。

菩蠅飛出去,蠓囝飛底(裡) 來。

 

【本義】

蒼蠅飛出去,換得蚊蚋飛進門。

 

【引申義】

本句諺語的意義,不能直接從字面上去瞭解,讀友們要特別注意。它真正的含意是形容「禮尚往來」。人際互動,有「來」有「往」,有「進」有「出」才是王道。只因為語句中用了兩個不討喜的昆蟲做形容詞,故不能用在當面送禮時。由此看來,它既是「實情」的表述,卻又不能用做送禮時的客套語,人際互動之奧妙在此可見。正確的用法,它是用在受禮者的背後。舉例來說,若有人羨慕你經常收到禮物,你就可以用此句諺語回應他,意思是說:先前有付出才有今天的回禮。

 

【註解】

  1. 菩蠅:蒼蠅。這是極普通的語彙,但是首字很難寫定,因為寫成「蚨蠅」、「菩蠅」都各有文獻上的支持,若用「蚨蠅」表示,必須回到「古無輕脣音」的上古時代,解釋起來要費盡唇舌的。若寫成「菩蠅」,則符合當今口語,既好念又容易懂。
  2. :中國南方方言有很多「文白異讀」的現象。「裡」的文讀音為ㄌ一+(li+)白讀音為ㄉㄧㄝ+(tie+),此地用「底」來書寫,文意反而清楚明白

 

【運用】

造句:

  1. 你這儂有兩下,時不時都有儂送禮給你。

(你這個人是有兩把刷子,三不五時總是有人送禮給你。)

  1. 也有只好事計!菩蠅著先出去,才有蠓囝飛底(裡) 來。

(哪有這麼好的事!蒼蠅要先飛出去,蚊蚋才能飛進來。我都是先送禮,然後才獲得回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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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爿雞伓中分年。

半爿雞伓中分年。

 

【本義】

半隻雞無法用來拜謝天地的。

 

【引申義】

本句諺語使用在諷刺與調侃的場合,凡遇做事虎頭蛇尾、半途而廢,以及能力平庸卻愛出鋒頭的人時,皆可使用之。

 

【註解】

  1. 爿:它的國語念ㄑㄧㄤˊ(漢語拼音為qiangˊ)。「爿」與「片」兩字的字形來源相同,造字理念都是由「剖木」的結果發展出來的。(若干年前我曾在〈馬資網〉發表過相關的文章。)「木」的古文字是象形字,用斧斤、刀鋸從中間剖分成左右兩半,左為「爿」,右為「片」。「爿」馬祖話念ㄅㄟㄥˋ(peingˋ),做「邉側、側邊」解釋。東、南、西、北四方位各加上「爿」後,就是指四個方向的周邊區域或範圍。(語音的變化請聽我的音檔解釋)。
  2. 伓中:不能夠、難以…、無法勝任。
  3. 分年:農曆年底拜謝天地的儀式,這是馬祖居民非常重視的年節禮儀之一。案上最珍貴的供品是尾巴帶羽毛的「雞角」(公雞),半隻公雞是上不了臺面的。(閩東地區不用鴨子做供品,稱鴨蛋為「太平」,未必是因鴨蛋和「制海」的方言同音關係。這應該是和臨水夫人的崇拜有關,礙於篇幅,只好將來再細說了。)

圖5.分年。曹祥官課長提供。
圖5.分年。曹祥官課長提供。

 

【運用】

造句:

事計做半生成,半爿雞伓中分年,工錢掏 [勿會] 著,厝咧生活都有問題。

(做事半途而廢,半隻雞怎能拜謝老天。工程無法交差結案,錢款領不到,家裡的生活都有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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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現儂妥當,老實三分憨。

錢現儂妥當,老實三分憨。

 

【本義】

大宗買賣,願以現金做交易的顧客,必然是老實可靠的人;老實人總是有點笨。

 

【引申義】

經貿最高方針在追求最大利益,過程中有時難免錙銖計較。因為如此,人們在職業性格分類時,往往用極不友善的形容詞──「無商不奸」稱之。這種主觀、概括性的說法是極不公平的。雖然如此,商場上「買空賣空」愛耍「老千」的人還是常見,所以,創造本諺語的前輩鄉親,一定是在交易時吃了悶虧,所以,才有如此深刻的體會。

 

後半句的說法很令教育工作者洩氣,我們施教的目的不是要求學生,要做一個老實守本分的人嗎?結果,忠厚老實的人反而被當傻子看,近四十年的教書生涯,遇到這種學生和朋友不少,人生至此頗感無奈。但絕大多數的人能泰然處之,我們也只能報以尊敬之心,真誠相待了。

 

這句諺語也可以分開使用。

【運用】

造句:

A.

甲.老闆,我現錢跟你買,你莫掏獃的乇涑我。

(老闆,我用現金跟你買,你不要拿等級差的東西矇騙我。)

乙.你安安心,儂講「錢現儂妥當」,我絕對 [勿會] 去騙你。

(你放心好了。俗話說,用現金交易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我絕對不會欺騙你的。)

 

B.

甲.依婆,別儂講妳囝野老實。

(阿婆,別人都說妳的兒子很老實。)

乙.什乇號老實,「老實三分憨」蛤。

(老實,什麼叫老實,老實人傻傻的,都是被人欺負的。)

意猶未盡說「攀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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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攀講」第三場講座的題目是:〈馬祖母語和方言兒歌〉,由翁玉峰老師和我對談。翁老師和姊妹歌藝均佳,尊翁又是地區極富盛名的琴師,長年濡染,對馬祖傳統戲曲內涵所知甚詳。故安排玉峰老師主談方言兒歌,確實是恰如其份的。本次講座有兩個講述子題,即:「馬祖母語」和「方言兒歌」,一個小時要說兩個大問題,誠屬不易。有關「馬祖母語」事,近幾年討論已多,故再三思考後,此話題只好輕輕帶過,將上一場無法深談的「喜娘喝采」創作經驗,羅列於此,和大家分享,並請參考之。

 

當天,翁老師回顧投入整理和創作馬祖歌謠的往事時,在場的聽眾朋友,無不感覺機緣是如此「傳奇」與「驚艷」。一句玩笑的話,竟然將此領域帶出風潮。他任教於馬祖高中時候,正是馬祖文工隊陣容最堅強的年代。他向隊上譜曲的軍官激將說:「你們打著馬祖文化工作隊名號,表演的內容,居然沒有半點馬祖文化氣息。」這句話讓當時的長官深有同感,所以就彼此合作,譜寫出膾炙馬祖人口的〈馬祖酒歌〉…等歌曲。此外,他也開始收集戰地政務時期的歌曲、馬祖傳統的方言念謠、以及散佚的閩東方言兒歌,並且教導學生傳唱。成果雖然豐碩,只是當時推行國語運動的禁令尚未解除,方言歌曲教唱,偶一為之尚可,若以為恆常,終究感覺突兀(圖1.)。

圖1.翁老師介紹馬祖母語歌曲神情。
圖1.翁老師介紹馬祖母語歌曲神情。

長久以來令我深感困惑的事是,為何我們馬祖有念謠而少歌謠?歌謠的旋律是那樣的欠缺!今天能聽到的曲子和念謠的數量相比,多寡是不成比例的。有旋律的詞曲反而偏重在女人的「哭調」上和道士誦經場合。是否因為如此,促成福州的朋友,目前正風風火火的創作新曲風的福州語歌謠,這是直得深入探討的課題。這次回鄉出席「馬祖攀講」直播,現場咱們即席用方言吟唱數首唐詩和哭嫁曲子,讓聽眾深感馬祖的唱腔確實是別有風味的。第二天中午在私人餐會上,昔日學生克武學棣,一提出創作母語童謠的構想,立即獲得在場人士的認同。迴響之熱烈真令人感動。實際上雲台樂府將在11月3日舉行馬祖母語兒歌發表會,這些都是值得鼓掌喝采的美事。

 

       

翁老師因為收集相關資料,閱讀了許多戲文、曲詞,發現紙本文獻的記錄,有很多是「便宜行事」的,有用已被社會接受的「俗體字」、有用同音錯別字的「假借字」,甚至使用同義不同音的「訓讀字」。因為「權宜」作法,造成閱讀或使用上的困難。所以,對談時深深體會到,譜寫馬組曲風的旋律難度很高,而方言的文字書寫挑戰性也不小。論述雖然觸及方言創作的核心問題,但是解決問題的途徑,那又是千頭萬緒的事。既然說到歌詞創作、談到方言書寫問題,我就以用本字創作「喜娘喝采」詞文的經驗分享大家,希望個人的小小心得,能給大家做創作時的參考。

 

  1. 創作時先弄清楚被祝賀的性質及身分。由於「喝采」的目的是祝福,所以,有些中性的吉利詞彙,可以同時用在不同的場合。雖然如此,還是要注意語彙之間的細微區別,否則,可能會出笑話。
  1. 若賀人生男嬰,可以說:「嘴生闊闊。有食有發。」(嘴巴大大,有得吃,還能發。) 若賀人生女嬰,則可以說:「眉毛彎彎,明旦丈夫會做官。」(眉毛彎彎,將來丈夫會當官。)
  2. 去到別人家裡,不巧嬰兒正在睡,此時可以說:「倪囝去睏,蜀眠大蜀寸。」(小孩正在睡,一眠大一寸。)如果嬰兒怕陌生而哭鬧,此時就可以說:「倪囝驚無 [未頁],妥當讀書會捌字。」(老實的小孩怕生,將來很會讀書。)
  3. 若賀人蓋新屋,可以說:「新厝起懸懸,起厝連買塍。」(新屋蓋高高,蓋了房子再買田地。),
  4. 正月初二端敬老點心時,一進大門立刻喝采說:「點心滇滇,熱熱灴灴;依公食儷,福氣命長。」(點心滿滿,又熱又燙,阿公吃罷,會長命百歲。) 也可以如此說:「點心捧遘厝,喝采喝三句。好啊,是啊、發啊!」(點心端到府上,咱們來說吉祥話,好啊,是啊、發啊!)

 

2.事先創作賀詞時,我的建議:不要用天氣做「起興」(開始),因為天氣是無法掌控的因素。你若說「日頭紅丹丹,依公名譽留鄉間。」(太陽紅艷艷,阿公聲望滿鄉間。),萬一當天是刮風或下雨的天氣,那場面就會很尷尬了。

3.要注意賀詞用字是否有負面的諧音字。漢語是單音節的語言,同音字特別多,有一些同音字正負面的字義都有,若稍不注意,讓別人有操作空間,有可能使賓主傷了和氣,這是划不來的事。今年9月份我在牛角社區講授「送喜喝采」前,主辦方提供送喜對象有新婚者,我指導學員用馬祖話說「鳳凰于飛」(ㄏㄨㄥ 兀ㄨㄛㄥˋㄩ ㄏㄧ,hung nguongˋy hi),學員們將它念成ㄏㄨㄥ ㄇㄨㄛㄥˋ ㄩ ㄏㄧ,若把此音寫成漢字,就是「風蚊于飛」,馬祖人稱吸血的蚊子為「風蚊」,當事人若聽到如此詞語,想必怨在心裡。類似情形開開玩笑無傷大雅,但是正式場合一定要避免。

4.用詞不要受國語語彙影響。不同的方言,其語音、詞彙各有發展系統,用字用詞貼近本土語系,就是接地氣的表現。祝福老鄉親「身體健康」不如用「骹手力健」,但是「骹手力健」年輕人未必聽得懂,那就用「身體好」也不錯。讚美馬祖人購屋「地點好」,不如說「風水好」。因為「健康」、「地點」等都是國語詞彙。

5.不要擔心有些語句無法押韻。因為喝采語的末尾用「啊」做語助詞,現場群眾的吆喝語也是用「好啊!」「是啊!」「利啊!」「發啊!」做結束,故恰好能前後契合。

 

馬祖人說的母語是閩東方言,在台澎金馬地區之中,本縣是唯一不以閩南語為母語的縣份。所以,相對而言,福州話在台灣地區,是屬於弱勢語言之一。民國50年前,馬祖如火如荼的推行國語運動,在學校裡說方言常常被處罰。處罰的形式多樣,如,罰站、罰錢、甚至脖子掛牌,用紅筆圈嘴巴…等。隨著社會變遷,老成凋零,能說母語者日漸稀少。而語言又是位居文化最核心的位階,語言流失,就是文化滅絕的開始。有鑑於此,馬祖教育處,多年來深耕於學校的母語教育,從張秀玲主任開始,到今天的賀廣義老師,無不積極將事。文化部〈國家語言法〉通過之後,文化處就社會各階層的母語推廣也費盡心思。因為各方面的努力,再加上中央大量的資源投入,使馬祖母語的復甦、文化的振興,有了可待之期。

 

學術界公認,福州話是境內困難度很高的語言,它的音變條件非常複雜,所以令學習者視為畏途。教育學家告訴我們,學習語言除了反覆練習以外,利用歌唱、或表演的趣味性,也是引導學習者逐漸進入堂奧的法門之一(圖2、3)。這次能和翁老師就福州戲曲、童謠唱腔的把握等問題進行對談,我個人是收穫良多的啊!

圖2.仁愛國小小朋友演唱馬祖母語歌曲〈鐵板燒塔歌〉的神情。
圖2.仁愛國小小朋友演唱馬祖母語歌曲〈鐵板燒塔歌〉的神情。

圖3.仁愛國小小朋友表演馬祖母語相聲的神情。左為陳博勛,右為張睿恩。
圖3.仁愛國小小朋友表演馬祖母語相聲的神情。左為陳博勛,右為張睿恩。

意猶未盡說「攀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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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猶未盡說「攀講」(上)

 

今年文化處別開生面的開民俗直播「馬祖攀講」節目,這是全新的嘗試。效果如何,未見「回饋」資料,故不得而知,可是從第二天的「街談巷議」的情況來看,推想看的人還不少。由此可見,工具的使用,對重要議題的討論和推廣,是非常重要的。這個型態的節目,前後已播出三次,每次我都參與,除了深感榮幸以外,更覺得責任重大。

 

就本質來說,「寫文章」和「直播」都算是在發表意見,但前者可優游自在的論述,後者必須硬碰硬的說理。尤其是面對冷冰冰的鏡頭,以及現場熱情奔放的群眾時,不容許發表者有一點點的迴旋空間。屈指一算,從事教職40年(含兼任),對課前的「備課」工作極為重視。我的習慣:50分鐘一節課,上講台之前都會準備60分鐘量的內容,如此方能從容自在的揮灑。實際上每次上課,學生總會有突如其來的問題提出,所以,日積月累,到最後往往在趕進度。直播節目規畫時,台北愛樂杜老師曾和我做商討,列舉馬祖適合做攀談節目的文化內容,恰好馬祖年度大戲〈馬四〉開排,牛角社區舉行「做出幼」,再加上母語歌謠研習等活動陸續展開,所以,第一集就由〈馬四〉編導淑靖老師、宏文和我三人先登場開講了。

 

第二場安排馬祖金牌喜娘劉美珍老師和我對談,咱們聊到高興處,雙方都收不住話匣子,現場我還請美珍現身說法(圖1.),想當然,一個小時的時間就飛快的過去了。事先準備了許多重要的話題,也因時間不足而無法和大家分享,只好利用〈攀講馬祖〉這個平台為大家做補充。

圖1.美珍老師即席演出。下載自《馬祖日報》。
圖1.美珍老師即席演出。下載自《馬祖日報》。

 

我很幸運,陳氏家族早年營生多元,有做伴房嬤的堂伯母,有做道士的堂兄,也有從事其他行業的堂兄弟們,在寫作遇到瓶頸時都有求援對象。幾年前,為了記錄與伴房嬤有關的故事,特別到桃園請教堂伯母,經過她詳細的解說,讓我獲益良多。(圖2.)

圖2.訪問堂伯母,請教伴房嬤的事。
圖2.訪問堂伯母,請教伴房嬤的事。

 

在閩東地區,傳統的婚禮上有一位特殊身分的女人,她扮演引導新娘進行婚禮儀節的角色。這個角色有一點像今天的「女儐相」或「婚禮秘書」。馬祖話說「伴房嬤」(ㄆㄨㄤˋ ㄇㄨㄥ+  ㄇㄚ+,phuangˋmung+ ma+),在福州,她的新名稱為「喜娘」。她熟知婚俗禮儀,在婚禮過程中,除了指導新娘進退以外,還得隨時吆喝有押韻的吉祥話,把喜慶的氣氛激發到最高點。

 

傳統的馬祖社會有早婚習慣,也有從小訂親的習俗。兩位男女兒童,一旦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成訂婚儀式,兩人就形同陌路,也就是兩人「災難」的開始。因為大家會以他們為取樂或捉弄的對象。尤其是國小階段,課間有跳土風舞的韻律活動。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傢伙,都在等待交換舞伴時看他們牽手的好戲。民風的保守,讓兩人彼此只敢在老遠觀望。雙方都知道對方的家在哪裡,然而從無踏入門檻的「適當」機會。新郎家的格局、擺設等,只有在掀起紅頭巾時才「一覽無遺」。我們不仿設身處地想想,被花轎抬走的新嫁娘,絕大部分的年齡是在20歲以內,她一個人要去面對不可預測的未來,內心一定會慌張,這時唯一的依靠就是「伴房嬤」。從走出花轎開始,紅頭巾蓋頭讓她看不見前路,必須由「伴房嬤」攙扶著。「伴房嬤」見多識廣,除了按規矩「喝采」以外,也會隨機應變的護著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互拜,新娘的一跪一起,都是由「伴房嬤」的按壓與拉拔,甚至會以手指在新娘的手臂畫彼此能懂的暗號,以提醒新娘做應變,由此可知,她對新娘來說是功德無量的。

 

由字面來看,「喜娘」和「伴房嬤」意義是不同的。前者含義較廣,可不限於在婚禮場合出現;後者意義較窄,她的任務是單一的。隨著社會進步,傳統婚禮在馬祖已逐漸式微,一般年輕人多選擇新式或西式婚禮,所以,女儐相或婚禮秘書的重要性提升了。被稱為「喜娘」的人,工作性質改變了,工作範圍也擴大了。凡是家有喜慶者,都可以邀請能言善道、會說會演的小姐、女士,到現場說一些切題的祝福話語,賓客們也會隨著她的吉祥話高呼「是啊」、「好啊」、「利啊」、「發啊」,這個動作就是「喝采」。簡單的說,透過喜娘的吉利話語,希望能達到賓主盡歡的目的。

 

但是,也有鄉親稱「喝采」為「喝詩」。「喝詩」是主導者念有押韻的文句,念完之後群眾不必跟者吆喝;「喝采」則不同,主事者每念完一句,後面必有隨聲附和的群眾喊「是啊」、「好啊」的肯定語詞,用此彰顯興高采烈的氣氛。花轎到達男方家附近,男方備有「接轎」香案。禮畢後,再抬到家門口,接著要舉行「請下轎」儀式(此儀式有時是在媒婆或伴房嬤中擇一為之),她輕拍轎門,口中喝采:

手拍轎門,福壽十全,(手拍著花轎門,兩家福壽周全)
連生貴子,連中狀元,(連續生幾個男孩,個個高中狀元)
狀元及第,五子登科。(孩子們都像古代竇禹鈞的兒子一樣優秀)

轎門開啟,會有小男生接過新娘手中的物品,同時將新娘迎至大廳坐定等待「拜堂」。今年我在牛角社區的「喜娘研習」會上講課,有一位學員述說當年出閣往事。她是被安排坐在大門邊,這個地方馬祖話說「門口角」。但是,閩東地區也有讓新娘坐在米缸上的規矩。有一首念謠是如此說的:

 

 紅轎直直掆,(紅花轎抬向前)

    掆遘南竿牛角村。(抬到南竿牛角村)

    請下轎,坐米缸,(請新娘子下紅轎,讓她坐在米缸上)

    底儂姿娘囝?(她是誰家女兒)

    雞角姿娘孫。(她是「公雞伯」的孫女)

    什乇辦?(有什麼嫁妝)

    鏡箱兩桶鐵鐵橂。(是女人不可或缺的化妝箱、馬桶和接生用的腰桶)

 

開始「拜堂」,先拜天地,次拜公婆,最後夫妻交拜,送入洞房。過程中,新娘頭遮紅巾,視線不佳,必須由伴房嬤引導。交拜後互換紙合扇,伴房嬤喝采:

男扇換女扇,夫妻日日見。(夫妻互換摺合扇,夫妻永久不分離)

新郎以紙合扇挑起新娘的頭蓋巾置於新床上,鄉親稱「揭蓋」。伴房嬤再喝采:(觀眾配合應聲:好啊!利啊!掀起典禮高潮。)

揭蓋揭得起,家伙熧熧起;(掀起蓋頭巾,家財不斷的增加)
揭蓋揭得懸,起厝連買堘。(頭巾掀得高,蓋了房子再買田地)

婚禮當天中午(也有在黃昏後),夫妻在房內共享「房裡酒」(ㄅㄨㄥˇㄋㄧㄝˊㄐㄧㄨ+,pungˇnieˊjiu+),它也就是國語所說的「合歡酒」。此時夫妻開始講第一句話,當然也有因害羞而默默無語的,場面實在尷尬。在旁的伴房嬤一定會為化解靦腆而「暖場」、「喝詩」。請注意,是「喝詩」而不是「喝采」,因為此刻洞房內閒雜人等進不來,無法配合吆喝。伴房嬤念的詩多半是:

 

    新人食雞頭,閒閒會梳頭,(…,手腳俐落會梳頭)

    新人食雞骹,明旦會框家,(新娘吃雞腳,將來會理家)

    新人食雞翅,做事計會衣食,(…,做任何事都很吉利)

    新人食雞底,明年暝做娘嬭,(新娘喝雞湯湯底,明年當媽媽)

    新人食雞髻,榮華共富貴。(新娘吃雞冠,會為全家帶來榮華富貴)

 

馬祖傳統的伴房嬤,絕大多數未受過教育,她們口中的文句是代代相傳的。雖然如此,內容仍有可做歷史研究的價值。如,第一句的「梳頭」,它的含義不簡單,過去的馬祖,女子婚後梳「大蘿」(本字待考。ㄉㄛㄩ ㄌㄛˋ,toy loˋ)髮型,小時候看家母梳此髮型,非常繁瑣,每次得耗時40分鐘左右。文詞是形容,新娘將來一定會手腳俐落的梳妝。整首念謠句句是好話,且內容簡單,一學就能琅琅上口。創作喝采詩文並不難,關鍵在文句的適當及氣氛的掌握。但是,若參加正式表演和比賽,文詞就要多加琢磨了,換言之,要用精當、靈巧、典雅的詞彙,絕不能太過平淡或粗俗。

 

回想去福州比賽的機緣,美珍和我都是「無心插柳」,但是美珍卻以落落大方、穩健從容的儀態,征服了原鄉的觀眾,讓馬祖深厚的文化底蘊展現無遺。記得比賽前夕,許多選手並不把馬祖代表放在眼裡,沒想到美珍一登台,以學院派的舞蹈專業,再結合多年的教學經驗,立刻把通俗的喜娘(伴房嬤)提升到藝術位階。從美珍獲得熱烈的「喝采」掌聲,印證了西諺「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事實與哲理啊。

圖3.舞藝精湛的金牌喜娘---劉美珍老師。
圖3.舞藝精湛的金牌喜娘—劉美珍老師。

馬祖方言罕用詞彙趣談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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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緊身衫:ㄍㄧㄥˇㄌㄧㄥ ㄋㄤ,kingˇling nang

語意為:貼身內衣。這又是一則古老的方言詞彙,一般年輕朋友不見得會使用。現在馬祖冬天好像沒從前冷,五十年代生活水平很差,即便是好動的男生也不可能每週洗一次澡。(說糢糊一點,實在不好意思說出真相。)每隔一段時間,媽媽就拿著內衣—「緊身衫」要我換。因天氣實在太冷了,媽媽只好把內衣先放在她的被窩中「加溫」。黎明時分,雞鳴即起,強迫我脫換。二十四孝有黃香「冬溫夏清」的故事,今天父母和子女間的互動,卻是「倒」行「逆」施。

圖1.寫滿四書五經內容,以備作弊的內衣。

 

提到「緊身衫」,不得不說一則科舉史上有名的物件。上圖是一件內衣,而且是寫滿四書五經內容的內衣,內衣主人以幾近「毫芒」書寫的功夫,把經文抄寫在內衣上,目的是用來當科考夾帶的。中國是考試的民族,制度既經過不斷的演化,防弊的措施一定很周延,但作弊被逮,仍然史不絕書。後人不知內衣主人是誰,也不知他是參加哪一類科考而出此下策。不過,我猜測他是參加「鄉試」考舉人時使用的。因為舉人要考三天,點名入場後就不能外出了。為此,不僅允許考生帶衣服、寢具,也准許帶三天份量的餐點備用。考生若覺得答卷時間充裕,或怕隔餐食物吃壞肚子等諸多因素,也可以在考場內自行炊煮,因為主管科考的衙門,也是同意考生帶簡單的炊具入內的。或許在這個時段才有「下手」的機會。(圖片翻拍自李甲孚《中國文化故事》p.245。李先生不認為這是用來作弊的。)

 

例句:

緊身衫若無稠稠換,身咧包捲會生蝨母。

(如果不常常換內衣,身上一定會生蝨子。)

 

 

  1. 做現世:ㄗㄛˇㄏㄟㄥˋㄒㄧㄝˇ,tsoˇheingˋsieˇ

語意為:做了某事,立刻出現嚴重的後果。或做了某事,而出現遺憾的結局。我在做方言調查時發現,本語彙另有ㄗㄛˇㄏㄧㄢˋㄒㄧㄝˇ的說法。

 

「現世」從字面上來看,是指當下、此刻之意。它是佛教經典「現世現報」的簡化語詞,若不知其來歷,就不知詞語和詞意之間的邏輯關係。「現世現報」也可以說成「現世報」,佛教稱:做了善惡之事,會得報於今生。所以,人們就以此做處事之警戒。只是鄉親們口中的「現世」,詞義已向「痛苦」、「災禍」、「災難」、「倒楣」的意思發展了。

 

例句:

 目睭無覷好,嫁總款丈夫,明旦妳會做現世。

(若識人不明,嫁給了這種人,將來妳會倒大楣的。)

 

  1. 開店門:ㄎㄨㄧˇㄌㄟㄥ ㄇㄨㄛㄥˋ,khuiˇleing muongˋ

字面上的語意為「商店開門營業」,實際上卻是對「風燈不慎燒毀」的隱諱語詞,是面對不吉祥的事情時,內心所產生的自我安為感。小時候聽家父母說,傳統社會的店家開張營業,都會選擇一些商品做折價販賣,目的是招攬趨之若鶩的顧客。時至今日,仍然可見新開張的「便利商店」,用此手法吸引群眾。這是馬祖話中面臨「即將消失」的語彙之一。

 

在華人社會中,每遇不如意的事情時,往往會「轉念」希望內心獲得安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年節時不慎打破器皿,在場的人會利用「歲」、「碎」同音關係,說「歲歲平安」以求化解。從前台灣民間習俗,火災發生後,隔一段時間要重新裝潢災後的店家,屋主和裝潢師傅面對「慘狀」,有時會說「愈燒愈旺」。不明就裡的旁人會認為話不得體,可是悲劇已經發生了,坐困愁城又能怎樣!再懊惱也是於事無補的,故只好做如此說。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或許經此教訓,日後時時小心火燭,很快的又能從廢墟中站起來。

 

數十年前的馬祖房屋,絕大部分是石牆木板的瓦房。風燈高掛門楣,光源來自裡面的一根小紅蠟燭。隨風飄盪的它,若稍有大意,後果將不堪設想。故左右鄰居若發現風燈「走火」,無不恐懼驚呼。「嫩膩」的阿婆、阿嬤一定是吼叫:「風燈開店門了」!

 

例句:

點電珠的風燈,都伓驚開店門。

(點小燈泡的風燈,都不用擔心它會失火燃燒。)

 

  1. 無尾犬:ㄇㄛˇㄇㄨㄧˊㄎㄟㄥ+,moˇmuiˊkheing+

字面上的語意為:缺了尾巴的狗。但是它引申形容「有缺陷的人」,這是非常傷人自尊的語彙,所以要小心使用。

最常用到的情境是:某甲心儀某小姐,苦追多時卻一無所成。當他獲知單戀的對象即將結婚,他老兄必然「心酸」滿腹,進而酸言酸語的把情敵視為「無尾犬」。下列所造的句子就是依此情境,這句話也是馬祖俗諺語之一。

 

例句:

頭揀尾揀,揀蜀頭無尾犬。

(東挑西選的,最後卻選了一隻缺尾巴的狗。)

(東挑西選的,選的「咖」也不過如此。)

 

  1. 硩扁齋:ㄉㄚㄎˊㄅㄧㄢˇㄗㄝ,takˊpingˇtse

語意為:受重力壓扁的東西。「硩」的方言字義為「壓」,它是閩東地區使用的俗體字。「齋」的字義非常廣泛,它除了做空間、場所解釋以外,還能用作食物之名。前者如「書齋」(學校)等,後者如「吃齋」(吃素)等。馬祖民間有為神明補充財庫的習俗,方言說「補庫」。有一種小包子,是儀式中拜祭下界鬼物必備的祭品,鄉親稱之為「齋囝」。為了讓文字的字形、字義能有所區隔,後來添加偏旁寫成 [米齊] ,福州方言區的人們就以此做祭品的「小包子」專用字了。它是裝在鋁盆或大的容器中供祭,底下難免有幾粒因擠壓而變形的「齋囝」,故閩東地區就出現這個形容詞了。

 

因為時機不對,在台灣找不到「齋囝」,只好到街坊買水煎包替代。

圖2.「扁齋」示意圖。

 

例句:

年兜搭補給船轉去做歲,儂都滇呵,我倒堵裡差仂囝硩扁齋呵。

(年底搭登陸艇回家過年,旅客太多了,我躺在船艙裡幾乎被壓扁了。)

 

  1. 櫃頭企:ㄍㄨㄧˋㄌㄡˇㄎㄧㄝ^,kuiˋlouˇkhie^

語意為:站在店家櫃檯前張望。小孩子好奇心強,逛街時,難免會被商店新奇物影響,進而鵠立櫃檯前呆望。此舉必然影響生意買賣,有時老闆會下逐客令。有時店家生意繁忙,老闆未能立即顧到兒童顧客,甚至差別待遇,有意將之冷落,「膽大」一些的孩童會質問:「我是來買櫃頭企嗎?」

 

「企」的本義是「站立」,甲骨文已見此字。在甲骨文中,「止」是腳趾的象形本字,因此,楷書的字形就成為「企」、「企盼」的企是用其本義,「企業」則是詞義引申用法。

 

例句:

食飽儷去街咧做櫃頭企,我看你是討罵討拍。

(吃飽後無所事事,站在店家櫃檯前凝望,我看你簡直是討罵討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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