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福州→鶴上鎮(九頭馬民居)→潭頭克鳳村→福州倉山區)
今天預定拜訪兩位70後的福建女兒,一位是林秀,住潭頭克鳳村,另一位是福州姑娘林丹。由於福州與長樂車程不遠,時間充裕,在往潭頭克鳳村途中,領隊潘建國館長特別安排拐入長樂鶴上鎮,參訪「九頭馬」民居。
潘館長對古建築素有研究,馬祖各廟宇的歷史、建築、祭祀神明如數家珍。來大陸前一天,他還特意領著我跟高志兄,去看整建中的鐵板天后宮。細數天后宮的形制,以及泥牆、柱礎、樑枋、斗栱、頂瓦的結構功能與木作技術。
他說,天后媽祖的神龕,早年駐軍協助翻修,底座鋪水泥,因長期海風侵蝕表面已風化,支撐的拱形木構也腐蝕殆盡。數十年來,底座之上的媽祖神像居然屹立如鐘,紋風不動。他不禁對古代匠師的構工技術讚嘆不已!同時也掛慮廟宇正面泥塑的修復,不知哪裡可請到適合的匠師,重現飛簷兩側栩栩如生、古樸而又精美的花鳥人物。
「九頭馬」古建築群,為清代富商陳利煥父子前後歷經76年建成,距今有200多年歷史。建築群為正方形格局,長寬各120米, 所謂「五落透後,五落排」。正面五座宅院連在一起又各自獨立,每座院落後面又連接建了四座院落,後門通前門。五五二十五,現有二十二座,氣勢恢宏,非常壯觀。
民居內仍有住戶,是第六代子孫,很是親切熱心。一位老先生說,「九頭馬」民居內因有九塊馬形石頭而得名。主要有兩個特點,其一為22座院落間,亭、台、樓、閣、榭、軒、廂俱全,分別作為接官廳、糧倉、錢庫、守節樓、佣人房…等。我甚至看到一棟類似馬祖「番仔厝」的「人字」石墻,紋理、顏色與砌造的線條,斑駁古樸,像是一首以石頭寫成的美麗詩篇。
另一個特點是「無柱不礎,無木不雕」。每座院落的窗櫺門扇、樑托懸鐘,甚至連石頭柱礎,都有瓜果蟲鳥與老藤枯木的雕刻。老先生還說,2002年有四扇精美的木門被盜,每扇在古物市場大概有5萬元人民幣的價值。
閩江南岸的金峰、潭頭、梅花三鎮大致圍成三角形,嶺南、邊欄、厚福、曹朱、鳳井…,這些從小熟悉的地名,就分布在三角形內外。
過了金峰以後,道路變窄,林秀引導車子,在這個看不見的大三角形內,穿村走巷。沿途有許多菜園、葡萄園,還看到一大片火龍果,頂端蓋茅草禦寒,一簇一簇像小斗笠,很是奇特。新蓋的水泥樓房,貼磁磚、鑲玻璃,矗立道旁田間,與低矮的老舊屋舍對比強烈;也有許多民宅以厚實的條狀石板構築牆壁,屋頂卻是單薄的瓦片,不知是舊時樣式,還是臨時搭建的暫棲之所。
林秀娘家在克鳳允興村,一排八戶的二層樓房。林秀說,七零年代前後,村裡人家田地首尾相連,大家集資蓋房子,有水有電,與石牆瓦頂的老屋相比,在鄉間算是時興的小洋房了!落成後抽籤分配,他們家抽中第三間,她大約在四、五歲時就住到這排新房子。
小時候家裡開編織工廠,專門編織捕「鰻苗」的魚網。鰻苗像髮絲一樣纖細,撈捕的網目非常細小,小得僅能讓水跟空氣通過。閩江口外,河海交接,潭頭港、寺下港、曹朱港日夜都有漁人撈捕鰻苗。她是長女,初中畢業就在家裡幫忙,編織網、顧機器、督導工人三班制工作。
林秀回憶,讀小學時,有一次學校辦理福州參訪,類似現在的遊學旅行。那時搭船比搭車便宜,老師領小朋友到「澤裡港」登船,冒著濃煙的汽船慢吞吞沿閩江上行,一直到大橋頭,她只記濃烈嗆鼻的柴油味道。這段航路,許多經小三通馬尾航線的馬祖人也很熟悉,只是林秀當年看到的風景,大概沒有麼多光鮮亮麗的現代建築,矗立在閩江兩岸吧!
林秀的叔叔也提到,潭頭厚福地區,除了種田捕魚,工作機會有限。以前年輕人出外闖世界,都是搭船到福州,再從這裡走向世界各地。他又說,厚福大約68萬人,40萬在海內外工作,20萬辦企業,留在家鄉大約8萬人。現在鄉村住的多是老人、幼兒,平日蕭條,人煙稀疏;過年時,厚福人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團圓;兩年一次的元宵遊神繞境,大家出錢出力,萬人空巷,是長樂最具規模的民俗活動。
1996年,林秀22歲,父親友人介紹住在鄰村曹朱的曹以杰與林秀交往。林秀說:「我爸媽非常中意以杰,認為他善良忠厚,可以託付終身。我那時居家工作,極少在外走動,也不可能認識其他對象。對婚姻雖有期待,但卻無從想像婚後的一切,便依從爸媽的決定,與依杰在大陸成婚。」
婚後,公公來馬祖依親,依杰跟來定居,林秀也以大陸配偶身分申請居留。
初到馬祖,租住牛角村,一幢木構二樓瓦房,公公住樓下,她跟先生住樓上。房間低矮,樓板吱吱嘎嘎,每天蹲著穿衣脫衣,頭都直不起來。沒有衛浴,清晨還要偷偷摸摸倒「房桶」,非常不習慣。80年代,大陸沿海一帶生活條件已有改善,甚至超越馬祖。林秀說,她十來歲,家裡已用抽水馬桶。有時跟先生打趣:「嫁給你,沒想到會住豬圈!」
那時牛角有位大姊,對大陸非常好奇,常常提出一些啼笑皆非、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她見林秀用熱水器,便問:「你們大陸有熱水器嗎?」幫小孩換尿片,又問:「你們大陸有尿包嗎?」還有一次,大姊打電話到林秀上班的「祥通」有線電視,說家裡收訊不佳,林秀請她留住址電話,她說:「你會寫字嗎?」
那個年代的馬祖,兩岸溝通不足,許多人以為,大陸似乎還停留在啃樹皮、吃草根的年代。
在馬祖十多年,為了讓孩子生活得更好,除了先生在營造廠工作,林秀一直持續打工。最先在凱翔旅社,後來又到麗堤飯店,櫃台、房間整理、打掃、餐飲服務都能勝任。她有三個小孩,老大高中畢業就到岸巡處上班,女兒讀高一,還有一位尚在幼稚園的小男孩。林秀說,這幾年不論在哪裡工作,她都請求老闆答應,允許她帶著孩子工作。也感謝雇主的體諒,讓她工作、家庭都能顧到。特別是王詩光老師,像對待女兒一樣關切她的工作與生活,她永銘在心。
民國90年,在牛角的新居落成,一家人歡喜入住。小三通開放後,尤其是黃岐航線,讓她回潭頭更方便。林秀說,她很幸福、感恩,因為:「兩岸都有一個溫暖的家在等我!」
午後回到福州。很慶幸,時間改變了一切,我們無需像當年厚福人一樣搭船。
車子在高速路奔行,不久即看到閩江兩岸櫛比鱗次、高聳入雲的大樓。林丹住在倉山區,隔著閩江對岸即是惠雲住的台江區。福州這幾年脫胎換骨,快速地向現代化都市邁進,倉山與台江更是福州的精華。都市計畫將原來的老城徹底翻新,幾年前看到被圈上大大「拆」字的老舊房子全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馬路、公園與高聳的大樓。
人們從狹窄陰暗的磚屋瓦房,被安置在動輒四、五十層的高樓,一下子從貼著地面生活的街坊鄰舍,成了掛在空中的大樓住戶。房價快速翻升,使得薪水階級窮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在市區購屋。就像林丹說的,拆遷安置,在官二代、富二代之外,出現了「拆二代」,「福州已經沒有窮人了!」
林丹的家在金康路麒麟院,一個綠意盎然、公設周全的小區,窗明几淨,布置得非常雅緻。林丹嫂嫂特別準備了「彬德橋」福州點心。這家老字號粿糕店,將福州傳統馬蹄糕、芝麻球、馬耳、鬆糕等日常吃食,作得更精緻爽口,色澤包裝均有可觀,值得馬祖糕餅業學習。
與林丹哥哥聊起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繼父一度是我珠螺老家的鄰居,我爸爸的老朋友,只是兩位都已作古,想必此刻也在天上聊得愉快吧!
大約20年前,林丹媽媽來馬祖定居。記得有一年,剛從中正國中退休的陳元利校長提及,學校一位廚房幫忙的阿姨是大陸人,眼界開闊、談吐不俗,原來就是林丹的媽媽。林丹說,媽媽是福州人,家世顯赫,幾個舅舅都是大學學歷,媽媽也讀到高中,以前在「福清」擔任國小教師。她的外公曾經在福清擔任地方官,後來任福建省輕工業局長。
民國89年,林丹來馬祖探視媽媽,經親戚介紹認識了住在中隴的陳壽國。媽媽覺得壽國人好、可靠,留在馬祖很不錯。林丹想,嫁到馬祖至少可以陪媽媽吧!他們於90年結婚。孩子今年已經讀國三了。林丹說,為了貼補家用,剛開始在一家網咖工作,環境不佳,吸了六年的二手菸。後來轉到飆馬旅行社,現在神龍山莊櫃台部服務。我問林丹,以你福州十六中及外貿學校的學歷,會習慣馬祖的生活嗎?
林丹說,剛開始確實不習慣。在福州是一等公民、爸媽的掌上明珠,但是在馬祖卻會聽到大陸人如何如何的評論,覺得刺耳、不舒服。還好先生、婆婆對我非常好,媽媽也在馬祖,我調適得很好;經過這麼多年的磨合,相互理解,情況比以前好多了。我偶而回福州,反而不會想跟以前的同學朋友見面,我的心思在家庭、孩子,她們各有天地,關注的事情與我不同,愈來愈走不到一塊。
從林丹家出來,華燈初上,閩江兩岸夜景迷人。大家有些疲累,開往餐廳的車上很安靜。我一直掛記林丹家餐桌上那幾塊色澤誘人、來不及吃的福州「彬德橋」點心,下回來福州,一定得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