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的照相機不是王爺的,而是馬祖中學的財產,王爺代管。
民國53年夏天,距今剛好也是53年,王爺從鋁皮校舍的馬祖初中畢業。同班同學有人保送讀師範、有人念水產、更有一些家境較好的升讀高中。王爺是家中長子,父親行動不便。如同那個年代許多十六、七歲,剛從中學畢業的長男長女,王爺沒有赴台升學,而是銜父母之命留在島上結婚;他不再與課本為伴,「拍鑼食酒」次日,枕邊多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妻子。
王爺的老家石牆木構,正面三開間,上下二層,一度是馬祖名廚「一把刀」主持的山海飯店舊址。50年代租給白犬漁民當魚寮,七、八個壯漢白天「下江討海」,晚上睡樓上;一樓貯放漁具,堆滿泛著海腥味的繒網籮筐,掛搭魚鉤的竹簍從泥地疊到樓板。樓下只餘三分之一,分前後兩間,擠上王爺一家還開了間品樂商店。父親顧店,小夫妻從福澳碼頭、物質處、酒廠,一擔一擔挑回福壽酒、砂糖、花生油。
王爺還是民防隊員,每當村公所海螺「咘咘」吹響,就得及時報到,來晚了罰「衛兵」夜間站哨。民防隊勤務多,有時搬碼頭、抬砲彈,有時挖戰壕、清水溝,三天兩頭出公差。王爺要忙家事,又要忙民防隊,結果累出一場大病。病好了,便去介壽國小當「義教」,現在稱志工,帶班代課送公文之類,沒有薪資,每個月僅150元車馬費。唯一福利是脫離民防隊編制,不用半夜三更起床跟鬼作伴,站衛兵。
民國55年,馬祖中學開缺一名工友,王爺應徵錄取,從老師霎時變為工友。新上任的陳練成校長告訴他「以工代職」,工友缺幹職員事;包括學生註冊、圖書館與實驗室管理、繕寫公文、刻鋼板、油印考卷…等等,凡事權模糊、難以歸類的雜事都歸他。
我跟王爺同一年進馬中,他在教務處工作,我讀初一。以後六年,每個學期月考、期考,最緊張、最焦慮的時刻,都是瞪著王爺的字捱過。因為國英史地數理化,每科試卷幾乎都是王爺刻寫蠟紙油印的。他的字寫得工整帶一點右斜,非常獨特。藍色油墨印在偏黃紙上,清晰、明亮,卻讓你心臟砰砰跳動。一直到現在,我偶而還會夢見初高中考試場景,那張心驚肉跳的考卷拿到手,依然是王爺的手跡。
也大約這個時候,家長會募款捐錢,給學校送了台照相機。
那個年代軍管戒嚴,照相機是管制品,民間禁止持有。島上隨處可見保密防諜、殺朱拔毛的標語;海防據點、碉堡營房,甚至政委會、縣政府等單位,大門前一定有「禁止攝影」的告示。嶄新的照相機擱在校長室沒人敢用,也沒人會用。大家視照相機為不祥之物,怕惹上麻煩,推來推去無人願意保管。有一天,校長對王爺說:「你負責實驗室設備,照相機是設備,歸你管。」王爺心裡嘀咕:「實驗設備給學生用的,這相機也要給學生用麼?」王爺還是戰戰兢兢收下了。
不久,政委會來公文,要求有照相機的機關學校填寫身家調查表。確定三代忠良、安全無虞之後,經過報備,王爺成了照相機保管人。不只這樣,還須參加政委會攝影講習,規定景深只能到哪裡,這裡不許拍、那裏不准照、三令五申,違者軍法侍候…,等等。三天講習結束,王爺掌握一個原則,除了人跟學校,大山大海一律不能拍就對了!他拿到一張執照,正式成為馬祖中學不會拍照的合法攝影師。
當時學校有位馮幹事,政工出身,也兼教美術,見過世面,傳授王爺照相三要素:一裝底片、二對焦距、三按快門,王爺算是啟蒙了。他每天摸索、小心翼翼、臨深履薄,終於有一天,考驗王爺的任務來了。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民國56年3月23日,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蒞校訪視。
王爺起了大早,脖子掛上擦得澄亮的相機,心裡不斷默誦從講習班與馮幹事學來,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原則與要素。臨近中午,穿著草綠夾克蔣經國部長出現了,圓敦敦的校長陪在一邊,部長掛著笑容,一路殷殷垂詢,非常和藹可親。王爺迎上去,抓準時機喀嚓一聲,那個夾雜著緊張、興奮、惶恐、疑懼,50年前馬中校園清脆而響亮的聲音,王爺猶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35mm的底片能拍36到37張,王爺克勤克儉,幾個星期後送到山隴「美美」照相館。照片洗出來,姓齊的老闆大加讚賞:「卡野好啊!」部長昂首闊步,身後簇擁著大小官員,或垂首慰問、或揮手致意,親切中有一股威嚴;作為背景的教室、禮堂,也堂堂入鏡,沒有違背政委會三令五申,校長看了非常滿意。
一回生二回熟,王爺有了信心,無論校慶閱兵、遠足行軍、野餐郊遊、或者晚會表演,都可見到王爺忽前忽後、爬高蹲低,從各種角度獵取鏡頭的身影。從此馬祖中學告別了少數幾幀軍方拍攝,有如樣板一般的制式照片,全面進入有笑容、有歌聲、有菜香、也有體臭的年代。
民國57年,全國同步實施九年國教。對馬中而言,那是一段像黃金一般珍貴的短暫時光。學校同時有戴大盤帽、穿軍訓裙的高中生,也有戴船形帽、圍領巾的初中生,還有黃卡基、藍短褲藍裙子的國中生。四鄉五島的英雄豪傑齊聚校園,五彩繽紛;王爺嗅覺靈敏,對準開學典禮的布幕,輕按快門,喀嚓!為馬祖教育史留下珍貴的一 刻。
王爺回憶,相片照多了,技巧愈熟練,有時翻畫報看別人拍得照片,怎麼取景?怎麼構圖?他說:「我照了好多年,才知道相機不是只能橫拍,也可以直拍!」他會在校慶表演時爬到教室屋頂照女生跳土風舞的全景,也會從禮堂陽台往下拍攝壯盛的閱兵場面。這些照片於今看來,儼然有德國攝影師里芬斯塔爾的況味。大概那時《勝利之光》的畫報,有許多這類展現精神、紀律、與鋼鐵意志的照片。王爺的鏡頭把我們青春的吶喊、似懂非懂的忠誠,與樸素的愛國之心,化為一幀幀令人感懷的黑白畫面。
民國61年11月19日,時任副總統的嚴家淦先生蒞校訪視。王爺一如往常,帶著相機站在校長身後,與全校教職員工列隊恭迎副總統。吉普車駛入校門,校長趨前歡迎,王爺跟上拍照。
才剛按下快門,吉普車後座突然衝出一位軍官,粗暴地把王爺拽到一旁。厲聲問:「你什麼人?誰叫你拍照?」
王爺愣住:「我王幹事,校長讓我負責拍照。」
軍官怒責:「王幹事是啥?副總統不是你能拍得,不准再拍!」
王爺嚇壞了。若干年前攝影講習的場景一下湧入腦袋,這照相機果然是不祥之物,該不會軍法審判吧!會判幾年?還是拉出去給斃了?!
王爺忐忑不安幾天,好在校長軍旅出身,上下打點,終歸浪靜風平!照片洗出來,馬防部派人連底片一起收繳。後來照片發還學校,卻不是原版,而是加洗的複製品。王爺說,多年之後,有一次到馬防部洽公,居然在一旁的雲台閣看到那幀原版照片,跟許多大人物一起掛在牆上。照片中嚴副總溫文儒雅,像久別的老朋友,似乎也在說:「沒事!沒事!」
王爺一直感念陳練成校長。他回憶:「那時剛剛上任一個月,覺得千頭萬緒、難以勝任,還要學照相,管照相機!」他跟校長說,不想幹了!寧可再回去做苦力,每天挑一百多斤的擔子、當民防隊。陳校長安慰:「你再試試半年,真的不行就辭職。」王爺想想,自己新婚不久,從每個月150元一下跳到870元,還有眷補可領,此刻打退堂鼓,一毛錢領不到,就再試試吧!
這一試,就從民國55年試到87年,前後33年。今年欣逢馬祖中學創校60年,馬中走過的步履,跨過的天空,超過一半的歲月都有王爺的身姿。
馬祖獨特的時空環境,中學時代的記憶與台灣學生大不相同,充滿許多軍管面容與方言聲調。隨著時間流逝,我們記憶中的教室、防空洞、發電機、鋁皮屋,還有呼嘯而過的砲彈、上下課的鐘聲、教官的哨子,早就已經看不見也聽不到了。
當碉堡據點不斷變成民宿與咖啡館,當傳統石屋不斷被水泥樓房取代,當海岸天空不再圓柔優美,當島嶼以脫韁野馬之勢奔向不可知的未來;感謝王爺的照片適時挺身而出,填補現在與過去之間的空白。讓我們得以按圖索驥,仍能經由想像、推論與猜測,與過去的自己相遇,即便只有短暫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