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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說「使秤秤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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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重、秤斤
秤重、秤斤

 

漢語是單音節的語文。同一個形體的方塊字,有時會有不同的聲調讀法,一般人將它理解成「破音字」之一,而聲調的不同往往就是詞性、字義的不同。在台灣,這種語言現象可視為《修辭學》的「轉品」,在大陸則稱它為「詞性活用」。「秤」是常用字,它在馬祖話裡有兩種讀音,它念ㄘㄟㄥˇ(tsheingˇ)的時候是名詞,指的是度量衡的工具之一。念ㄑㄧㄥ(tshing)的時候是當動詞使用,是表示秤斤兩的動作。

 

在馬祖,市場秤重交易用市斤,一市斤等於五百公克,若依官方標準計算,它折合十三台兩有餘。但是,台灣用的是台斤、台兩,一台斤是六百公克,換算結果就是半斤八兩。雖然單位名詞相同,但實際重量有落差。外地人在此消費,由於認知不同,難免會產生一些誤會。再加上飄洋過海的運費,物價必然高過台灣許多。不明就裡的人說是偷斤減兩,可馬祖鄉親也覺得委屈。若爭執無解,有時還得勞駕警察來排解糾紛。真正的斤兩不足馬祖話可以說「走偷」(ㄗㄡˇㄌㄡ,tsouˇlou),也可以說「跑秤」(ㄆㄡˇㄘㄟㄥˇ,phouˇ tsheingˇ)。「走偷」有時是玩笑話、戲謔語,但「跑秤」絕對是負面的語彙。所以,使用時要謹慎才好。

 

小時候家裡開雜貨舖,「秤」的使用是家常便飯。而我對使用傳統秤(如下圖1)總是視為畏途。若「秤洽好」(ㄑㄧㄥ ㄎㄚㄎˊ ㄏㄛ+,tshing khakˊho+),商家吃虧。若「秤洽平」(ㄑㄧㄥ ㄎㄚㄎˇ ㄅㄤˋ,tshing khakˇpangˋ),則買方不悅。(「洽」在此是副詞,其字義有「太、甚、很…」等。閩南語寫成「卡」,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有時碰到不老實的顧客,看到小孩持秤,他會故意在「秤花」(秤桿上的刻度。ㄑㄧㄥ ㄏㄨㄚ,tshing hua)上做文章,甚至動手將秤錘稍稍往前移,趁機佔小孩子便宜。小爭執時有發生,站在和氣生財的道理上,處罰自家人變成了潛規則。後來我家購進新式磅秤(款式秤如下圖2),而且是牛角第一家使用,我把新秤視為珍寶,從此我顧店無後顧之憂。因為再無被「不良大人」欺騙和被父母責罰的事情發生了。

傳統秤
傳統秤
新式秤
新式秤

民國51年(?)正月十五,牛角大澳老街發生火災,中心國校的「育才樓」正在施工,國軍弟兄蜂擁而上的協助滅火,各家戶也忙著搶救自家的貴重物品。大哥年長知曉物品價值的輕重,首先抱走抽屜裡的「數簿」(帳冊。ㄙㄨˋㄅㄛ^,suˋβuo242)。我則驚嚇過度,四顧茫茫,只好抱著「價值連城」的秤站在一旁發呆。媽媽非常鎮定,說時遲那時快,立刻把我懷裡的寶貝秤搶走,並且摔在一邊,然後吩咐我揹著躲警報用來裝乾糧的小布袋,「做死命」(ㄗㄛˇ ㄌㄧㄇㄧㄤ^,tsɔˇli miang242)的跑到中隴外婆家寄放。

 

牛角老街有一口水井,水質甘醇,因為飲用的人多,每逢乾旱時節,水井每每乾涸見底。有鄉親建議平時加蓋加鎖,只在固定的時間開放分配汲水。水量多打水不必久等,而且經過沉澱,水質更是美好。因此,這個建議得到多數人的附議,同時也決定了開放的時間,最後講明以我家店面掛的時鐘為準。協調會結束,有一位阿婆提出異議,因為她對我家的掛鐘準確度有懷疑,她說這個時鐘永遠都是指著12點,原來她誤把櫃檯上的新式秤看成時鐘了。

 

使用傳統秤必須雙手並用,所以,機靈巧詐的人往往會以「變馬法」(變魔術。權宜注音ㄅㄧㄢˇㄇㄚ ㄏㄨㄚㄎˊ,piengˇma huakˊ)的速度,手指一推或一鈎為自己牟取最大的利益。民國40幾年,強勢的駐軍,一旦發現自己被耍、被訛詐,會憤怒地把秤搶過來折斷以洩恨。此時村長會出面當和事佬、打圓場,若遇到「累犯」的鄉親,必然會以方言數落他一頓。去年到大陸「走親」,利用自由活動的時間到市場走走,看到市場上有公設的標準磅秤(見下圖3),目的是方便民眾檢驗商家的誠實度,我看了之後不禁莞爾。個人覺得,這個措施是有必要的。生意人的偷斤減兩雖是蠅頭小利,吃虧的顧客也許一時難以察覺,也許貪圖方便懶得理會,結果積沙可以成塔,我的「一小利」卻是店家累積「一大利」的基礎,久而久之,店家習以為常,積非成是就造成不良的交易風氣了。市場擺公秤至少可收嚇阻作用,這對交易安全的維護,是會起一定的作用的。

大陸市場的公設標準秤
大陸市場的公設標準秤

下圖是從前山隴市場買賣的實景(見下圖4),婦女單手提秤表明左手不會耍花招。甚至秤頭略帶傾斜,表示賣方對買方的「讓利」。這種現象方言說「秤秤好看劣」,或「秤秤好劣」。這是經營策略之一,會做生意的人懂得「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略施小惠就能掌握客源。趁此機會我要解說方言「劣」字音義。它的方言唸ㄌㄞˇ(laiˇ),本義是「弱也」、「小也」、「薄也」、「約略、些微也」。後來才引申為「差勁」、「奸惡」之義。

 

早市交易實景。翻拍自《下江討海》
早市交易實景。翻拍自《下江討海》

 

「走親」團一行到了福安,大夥兒看到細珠鄰居的大秤,就好奇的取來把玩(見下圖5)。從前的馬祖,這種秤是用來秤豬隻等大型物的。如,馬祖文獻保留幾張秤大黃魚的珍貴老照片即是。但是,它還有一個功能年輕人或許不知道,它偶而也被用來秤喜餅。因為餅的數量多,糕餅店承製喜餅時,都是用大秤磅過才能銀貨兩訖。男方將喜餅送到女方家時,女方的家長早已備妥大秤在家裡侍候著。這

種論斤論兩的做法,看在待嫁女­兒的眼裡,真不知做何感想。

 

建偉兄與大秤
建偉兄與大秤

 

有一種袖珍的秤叫做「厘戥」或「八厘戥」(ㄅㄟˇㄌㄧㄝ ㄌㄧㄥ,peiˇlie ling),這是用來秤黃金或白銀的工具(見下圖6)。它小巧精緻,有蓋子裝著。這是我家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可惜小秤錘不見了。

厘戥小秤
厘戥小秤  

「秤」的結構和配件各有功能。「秤盤」和「秤鉤」有時可以權宜互換,但「秤錘」則不可或缺。所以,遇某兩人整天混在一起,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就可用「秤囝共秤錘」來形容他們。至於「厘戥」的使用場合特殊,它並非平常慣用之物,故形容「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情境時可說:「手 [扌馬] 八厘戥,無銀復無金」。意思是說:空有工具而無金銀可秤,暗指空有能力卻無發揮的空間。嘲諷某人買到不實用的東西時可說:「乞食頭蓄厘戥」。意思是說:貧窮的丐幫頭頭,身無分文卻有一把秤金銀的小秤,擁有它遠比不上一根打狗棍實用。語義有趣而傳神,俗諺語之所以有穿透力,令人印象深刻,它的畫龍點睛造成會心一笑的效果,可說是最大的原因。

 

且說幾塊有「名」的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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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幾塊有「名」的岩石

 

「且說」的意思是「暫時先說一下」。中國舊時章回小說常用它做開頭語,或用作篇、段轉折的承接語。本文以它為題,當然是希望將來有更多的岩石被述說。一般而言,特殊性高的岩石,才能引發對它取名的興趣。有了名字之後的岩石,除了可做方向定位之外,好事者也可能附會出許多浪漫、淒美、豪邁、堅毅的故事。久而久之,它會成為該地區的文化元素之一。

 

軍管時代的馬祖,「反共抗俄」的標語滿天飛。醒目的私人住宅外牆,有時也會被鑄上政令宣導,如,北竿芹壁民宅的石墻,那路邊的大石頭更不用說了。在馬祖所有大石刻中,最負盛名者非山隴蓮花 [石亶]莫屬了。山隴鄉親都稱這塊大石頭為ㄌㄟㄥˇ兀ㄨㄚ ㄌㄤˋ(leingˇngua langˋ),感謝老同事王榕樂組長的告知。它位於該村西邊山的上方(見下圖1),說蓮花 [石亶] 或「蓮花石」也許名氣不夠響亮,但是若說「勝利之路」,則年齡在50歲以上的鄉親,應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從前馬中主計張士斅先生曾說,這是馬祖的摩崖石刻。張主計單身住校,經常找學生陪他下棋,他則偶而提供零食。所以同學們也樂意「協助」他排遣時間。張主計是甘肅人,因地利之便,看過太多的敦煌精品。舊馬中(今介壽國中)時代,今已拆除的東西對望的雙層樓房外緣,曾掛著一副帶有魏碑氣勢的對聯(嚴格來說應該算是標語),「發揚固有道德,復興中華文化」(大意如此),就是出自他的書法。當時他沒解釋摩崖石刻的意涵,同學們也沒進一步向他請教。事隔多年之後方知,它是指刻於懸崖或岩壁的名家書法而言。

山隴蓮花石遠景。翻拍自《典藏馬祖》。
山隴蓮花石遠景。翻拍自《典藏馬祖》。

 

「蓮花 [石亶]」顧名思義,就是它遠觀像一朵蓮花。在地人也把它當作地名或路標來使用。其上之字體有人說是于右任草書體,其實,經過摩寫、刻鑿之後它已經失了真(見下圖2)。旁邊的「莒光邨」是家叔聯輝先生手書。這個牌子應該是為幹訓班而豎立的。叔叔精於書法和棋藝,高山、高樓兄弟承此家風,無論是在馬祖或是在台灣求學,校內的書法、象棋比賽,得獎總是如探囊取物。叔叔在福澳經營批發商行,每天上午是生意尖峰時刻,下午則是他練字、閱讀書報的時間。某日下午,他在報紙上試筆,當時的我年幼讀書不多,不知「邨」是「村」的正體字,有邊讀邊的結果吃了一頓排頭。但從此以後也多認得了一個國字

 

 

勝利之路及莒光邨。王榕樂先生提供。
勝利之路及莒光邨。王榕樂先生提供。

 

我老家住牛角「滿天嶺」下的大澳老街。自從台灣拍了〈血戰摩天嶺〉的電影之後,大家都訛稱「滿天嶺」為「摩天嶺」。小時候對這座山仰之彌高,總覺得它高不可攀。看到山上人家偶而選擇來老街古井挑水,對大人我報以敬佩之心,對同儕則表示「同情」之意。過去的馬祖地景普遍是童山濯濯,我從大澳老街往上瞧,山的稜線處,有一塊似狗頭的岩石向外伸出,有鄉親稱之為「麒麟」,家住其下方的鄉親則稱之為「石獅」,馬祖話說ㄙㄨㄛ ㄌㄟ(suo lei)。如今因為樹木蓊鬱,獅頭被遮掩了。我曾問爾嵐村長,獅頭而今安在。據他說石頭依舊在,只是被樹木雜草遮擋(見下圖3),礙於軍事重地,無法請人登峰清理,所以就任它埋沒於荒煙漫草之中。去年年底我回馬祖,抽空走戰備道,到最接近它的地方觀察它,結果一無所得。當天到達能走到的最高點,往下鳥瞰,村境一覽無遺。當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我則久居台北卻把馬祖的高山、房子、街道變矮、變小、變窄了,當然「滿天嶺」也變成虛有其名了。但是,童年的回憶卻不斷的翻騰腦海、湧上心頭。

滿天嶺下。楊前縣長拍攝。
滿天嶺下。楊前縣長拍攝。

 

往下方看是美麗的海洋(見下圖4),但澳口正中央的「香爐礁」(ㄒㄩㄥ ㄋㄨ ㄌㄚ,xiong nu la)不見了,它原先矗立於澳口沙灘的正中央,如同廟口前的香爐(見下圖5),小時候在此留下無數的回憶。牛角海邊禁絕游泳是在民國51年,這一年馬祖中小學提前放暑假,為因應「福建沿海情勢緊張」的局面。由美軍顧問組輔導組成的馬中青少年棒球隊,也因此取消赴台友誼賽的機會。題外話暫時打住。在此之前,每年的夏季,我幾乎每天午後都在海邊渡過,中耳炎、鼻竇炎輪流來患。自己用的草藥自己抓,滿山遍野有一種俗話說ㄇㄧㄝˇㄇㄧㄝ ㄎㄧˋ(mieˇmie khiˋ)專治中耳炎的青草,如今在馬祖好像也絕了種,斷了根。兒童時代泳技太差,父母親再三的叮嚀不能離開「香爐礁」和今天五靈公廟附近的「澳囝裡」(ㄜˇㄧㄤˊㄋㄧㄝ+,ɔˇiangˊnie+)。因為體力不支時有「礁囝」(小岩石。ㄉㄚˋㄧㄤ+,taˋiang+)可攀。我游泳啟蒙的狗爬式就是在這裡「畢業」的。

美麗的牛角海邊。楊前縣長拍攝。
美麗的牛角海邊。楊前縣長拍攝。  
香爐礁。楊前縣長拍攝。
香爐礁。楊前縣長拍攝。

 

有管制就會有偷渡。當年是戒嚴時代,各村落的海邊澳口進出管制極嚴。海泳游不成,小孩子會找活動缺口以排遣無聊的夏日時光。人多好壯膽,也許是戰爭電影看多了,小毛頭們(偶而有大孩子混在其中)也會有模有樣的學著攀附岩石、躲在巨石背後,一步步地向海水靠近。集體的「掩耳盜鈴」我不信哨兵沒看到。因為人數多,很難令人誤會那是摸哨的水鬼,若只是一、兩位在那裡人頭攢動的,可能就會有「災難」發生。當時牛角學童耳語的「海水浴場」有二,一是五靈公廟後方的「大王前」(ㄉㄟ ㄨㄛㄥ ㄋㄟㄥˋ,tei uong neingˋ),一是正對面的「錨纜塢(?)」(ㄇㄚˇㄌㄤ 兀ㄡˇ,maˇlang ngouˇ)。從錨纜塢往北走會經過三個有名字的岩石,為了確定它們的相對位置,我在全圖上標示數字(見下圖6),然後再依特寫鏡頭來指稱。本圖是由刺鳥咖啡往東北方向拍的,它也被牛角漁人視為路標之一,2號以內的區域都可以稱「澳前」(ㄜ ㄌㄟㄥˋ,ɔ leingˋ)。海上作業的漁船從澳口出發,經過1號處,向右轉折就是往捕蝦皮的海域—「開爿」(ㄎㄨㄧ ㄅㄟㄥˋ,khui βeingˋ)了。若不轉彎則可到達北竿的午沙或坂里。

 

牛角東側岩岸
牛角東側岩岸

 

1號名「礌滓」(ㄌㄛㄩˋㄉㄟ+,løyˋtei+)。「礌」的字義為石塊。「滓」的意思是:沉澱物、或形容極小的、微不足道的人、物、官階…等。它是相對附近較大的岸礁—「礌礁」(ㄌㄛㄩ ㄌㄚ,løy la)而言的(見下圖8,左最小的岩石。)。因為音變的關係,也有鄉親說成(ㄌㄛㄩˋㄌㄟ+,løyˋlei+)。說話的速度要快才能夠發出這個音。

 

2號名「銃架」(ㄑㄩㄣˋㄍㄚˇ,tshyngˋkaˇ) (見下圖7)。意思是槍架子。從前馬祖鄉親稱土槍為「銃」。罵不聽話的人,或不專心聽講而產生誤會時,往往被說「耳乞銃拍呵」。

銃架。楊前縣長拍攝。

銃架。楊前縣長拍攝。

3號名「黃雞髻」(ㄨㄛㄥˇ兀ㄧㄝˋㄍㄨㄧˇ,uongˇngieˋkuiˇ)(見下圖8)。也是因為音變的關係,所以有鄉親說成(ㄨㄛㄥˇ兀ㄧㄝˋㄨㄧˇ,uongˇngieˋuiˇ)。快速說的時候才會發這個音。

黃雞髻。楊前縣長拍攝。
黃雞髻。楊前縣長拍攝。

 

馬祖各村莊都有奇岩怪石可供報導,雖然名稱有雅有俗,但都是歷史的片段,文化的內涵之一。希望大家共同努力,讓名稱還原,同時也讓可貴的、獨一無二的歷史或傳說流傳下去。

 

      (感謝楊前縣長、王榕樂先生提供相關照片,及告知部分岩石的名稱。)

馬祖名廚:依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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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犬山海一家(海屋),依禎師任廚師。
白犬山海一家(海屋),依禎師任廚師。

舊日馬祖,稱呼有特殊手藝之人,或言行篤實、深得村人信賴的長者,往往在名字之後加個「師」(讀若「沙」),以表尊崇。於是理髮的、金工的、打鐵的、造船的、砌厝的,掌舵的…,都有機會博得這個稱號。幾乎每個村澳,都有幾位「師」級人物,暨說明營生賺食的手段多樣,也支撐起鄉間血親之外的倫常網絡。只是這麼古意、講究,親切又帶著幾分敬意的稱謂,現在已經從馬祖的日常語彙消失了。

山隴寶島飯店與山海飯店舊址
山隴寶島飯店與山海飯店舊址

「依禎師」姓官,是一位為廚師,馬祖人稱「灶師傅」,在五、六零年代的馬祖,可是大有來頭。他出身海保部隊,曾是山隴「寶島飯店」主廚,特別擅長魚鮮與甜點料理。那時,南竿民眾喜慶婚宴或官府請客聚餐,大都選定「寶島飯店」才夠體面。於是「一把刀」、「關刀」的名號不脛而走,與後來由台返馬,在北竿經營「嘉賓飯店」的「興官師(倪興官)」齊名,並稱南北雙刀。

北竿一把刀興官師(照片取自馬祖日報)
北竿一把刀興官師(照片取自馬祖日報)

北竿「興官師」少年時在馬尾「馬江食堂」學藝,算是科班出身,後隨海保部隊駐守白犬,以其正統閩菜的資歷,立即被推薦到美軍西方公司幫廚,讓那夥美國大兵在牛油麵包之外,嚐嚐福州菜的湯湯水水。

同樣在海保部隊的「依禎師」就坎坷一些,他早歲加入國軍(曾在馬中任教的王鎮濱老師在軍中見過他),福州陷共後部隊潰散,才投靠海保進駐白犬。他沒有正式學藝,全憑個人體會與吃食經驗琢磨出灶頭功夫。部隊長官看上他就地取材、臨機應變的能力,特別適合資源匱乏的馬祖,留他在海屋(山海一家)負責小廚房,熱火起灶,照顧王調勳、林滄圃、林蔭等領導長官的三餐吃食。

白犬山海一家(海屋),依禎師任廚師。
白犬山海一家(海屋),依禎師任廚師。

民國43年,海保部隊奉令開拔金門歸建國軍,部分移防東引編入反共救國軍。「依禎師」惦量一番,心裡明白,憑自己斤兩留在部隊,大概還是待伙房,還是揹不上步槍只能拿菜刀。於是,他脫下軍服繫上圍裙,跟福州同鄉「興官師」合夥,在當時南竿最熱鬧最繁華的商港-福澳,開了間「海上酒家」餐館;據稱,經國先生每次來馬都指定吃他們的料理。

海上酒家的舊址在福澳老街
海上酒家的舊址在福澳老街

後來「興官師」往台灣發展,一度是台北大雅餐廳(老闆也是海保出身)主廚。幾道招牌閩菜包括:海鮮米粉、佛跳牆、紅糟炸鰻等,遐邇聞名。「依禎師」則受聘山隴林昌芬先生經營的「寶島飯店」。

兩人雖同樣出身海保,因性格、資歷的不同,擅長的菜色也大異其趣。「興官師」講究擺盤、調味、火候,走的是精緻、正統的閩系大菜;「依禎師」就比較庶民家常,以粗磁大碗與原汁原味,喚醒了馬祖鄉親被鹹魚地瓜封鎖的味蕾。福州話有句俗諺:「魚丸、扁肉、太平燕,給我騙一騙!」意思說,客人酒足飯飽,嘴角抹油,看似吃了滿桌豐盛大菜,其實是魚丸、太平(鴨蛋)這類真材實料的貢獻,嚥個三、五粒大概就打飽嗝了。

民國60年,「依禎師」離開「寶島飯店」,在山隴廣場的另一端租下品樂商店大宅,自立門戶,開了間「山海飯店」。店名顯然源自白犬的「山海一家」, 也說明「依禎師」是個念舊之人。品樂商店老闆王榕樂先生回憶,他們家四扇三間的祖屋,樓上打通作為館店大堂,擺上七、八張木桌、長條凳;樓下一間起大灶、擺大鼎,燒煤拉風爐,一旁三個大冰櫃置入漁會買來的冰塊;另一間擺幾張折合椅當接待室,客人經此蹬蹬上樓。他們一家大小則擠在另一間,還開了一爿雜貨鋪。

山海飯店舊址,今已改建品樂大廈
山海飯店舊址,今已改建品樂大廈

「依禎師」此時在馬祖已小有名氣,他姓官,別人稱他「關刀」,更多人直呼「一把刀」,黨政軍大宴小酌大概都安排在此;家裡來客,也會來此單點幾道菜,擱在托盤摜回家,客人受尊重,主人有面子。他工作時非常嚴肅,那間混雜著煤灰、油煙、魚腥、肉燥,火花,長年蒸氣氤氳的廚房是他的王國,油鹽醬醋、鍋杓盤碗都有固定位置,旁人絕不給進,即使房東之子,租屋開業五年也沒踏入幾回。

山隴軍友街寶島飯店,送客的是新郎倌姜秀華先生。(吳依水攝影)
山隴軍友街寶島飯店,送客的是新郎倌姜秀華先生。(吳依水攝影)

他黎明即起,買菜備料,厚厚的原木砧板雙刀飛舞,壁上一排鐵鉤掛著豬頭排骨豬心豬肝,地板漫漶一攤黑慘慘的烏血。幾個雇來的婦人在屋外燒滾水拔鴨毛、剖魚肚,不遠處貓瞇著眼睛蹲在一旁伺機而動。空檔時間還要外燴辦桌,在宴客三天的傳統婚俗上擔任「灶師傅」,拍鑼食酒、擺桌上菜,把遠親近鄰的腸胃照顧得服服貼貼。生意好的時候,「依禎師」會僱請街坊婦人幫忙跑堂,有時前桌、後桌理解不同,菜送錯了,「依禎師」當著客人破口大罵,弄得後來幾乎請不到人。

王榕樂說,民國60年他在馬中任「幹事」職,一個月薪水不過千把塊,他見「依禎師」生意好時,一天就幾千元進帳,確實曾起心動念想拜師學藝,改行幹廚師。不過一想到「依禎師」的脾氣,還有三年學藝投下的時間勞力,面對不可知的外來,他還是乖乖留在學校上班。但心裡那束廚師火苗一直沒有熄滅,他下班在家或周末假日,便主動幫「依禎師」跑堂,久了眼睛難免飄入「依禎師」廚房禁地,耳濡目染,還是能看出一些眉目,幾許路數。

那時民間大宴小酌必有一碗公「太平燕」,不但菜名吉祥,且有料實惠。「太平」即鴨蛋,福州話與「壓浪」同音,對於以海為田的馬祖人,當然期待浪靜風平的豐收。鴨蛋可以作成油炸水煮蛋,也可以是荷包蛋。昔日吃酒席,常見依嬤梳髻戴紅花,肚兜藏手絹,將自家捨不得吃的整粒鴨蛋、包餡大魚丸,打包攜回。「依禎師」心底有規矩,身為「灶師傅」,菜被吃光才有面子,所以他的「太平燕」是荷包蛋沉底,看你怎麼打包?

王榕樂見識過「依禎師」煮荷包蛋的獨門功夫。如果客人次日訂五桌酒席,每桌10人就要50顆蛋。這一夜備料,只見他雙手各握一蛋,相對啪一聲擊破,蛋清蛋黃次第擠入鋁盆,相容卻不混雜;接著起鼎燒熱水,將滾未滾瞬間把盆內50顆剝殼生蛋傾入鼎中,大鍋鏟輕輕攪拌,一邊注意碳火是否萎頓或過旺,溫度低了蛋汁散開不成形,溫度太高全黏在一塊,成了蛋疙瘩。一次煮50顆蛋,王榕樂跟他的夫人嘖嘖稱奇:「蛋黃蛋白大小均勻,粒粒分明!」

「依禎師」做菜因地制宜,變化有創意。王榕樂回憶,有一回他來店閒聊,見幾包蘇打餅乾扔一邊,便問:「這餅乾要賣不?」王榕樂想,蘇打餅乾因為搬運擠壓,碎了一大半,賣相不佳,正愁怎麼處理,「依禎師」卻說:「全買了!」只見他把餅乾碾成粉末狀,新鮮鮸魚切片,滾上麵粉漿,再裹薄薄一層蛋清,沾蘇打餅乾粉,入鍋油炸,一片一片黃澄澄帶一點焦的炸魚片起鍋,又酥又軟,幾乎是來客必點。那時馬祖還沒有吐司皮、麵包屑這種東西,「依禎師」讓馬祖傳統炸魚廚藝,大大跨出一步。

現已失傳的「瓜白(黃瓜魚大白菜)」費時費工,是「依禎師」另一道招牌。野生黃瓜魚肉質如瓜,一片一片的與其他魚種不同,老一輩說吃了黃瓜魚隔夜口齒猶清,沒有腥臭味。馬祖冬日乾旱天寒,大白菜特別鮮甜。黃瓜魚兩側大片切下,捨魚骨魚頭只取魚肉蒸熟;另鍋蒸大白菜,直到熟爛成糊,大白菜仍維持原樣。起鍋擺盤白菜墊底,上置黃魚。熱鍋熬豬油,拌入老酒,薄勾芡,熱油淋上,再撒一層肉鬆點綴。海陸聯姻的「瓜白」成焉,至於味道口感,我亦不曾食過,鄉親自行想像吧!

除了「瓜白」用上豬油,許多菜色特別是甜點也都需豬油入味。譬如炒酥糕、八寶飯、芋泥…,因此,「依禎師」兩三天就要熬一回豬油。買回來的豬膘先清油膜、剔血絲,文火慢熬,熬得過火,豬油有焦味;不足,油渣裡還有油脂,太過浪費。王榕樂最期盼「依禎師」起灶熱豬油,他在等焦黃的豬油渣。「依禎師」興起,會買來十多個繼光餅,剖開夾豬油渣,老主顧、老朋友送幾個,左鄰右舍送幾個。那可能是現在餐館流行的繼光餅夾炒蛋的前身,若問口感差別,王榕樂還是懷念舊時光景的豬油渣。

「依禎師」一直單身,據說他在大陸已有妻小,留在馬祖辛勤工作,似乎在等待「反攻的號角」響起,回老家團員。從黎明到深夜,裡外忙碌,他幾乎沒有坐下歇息,小腿靜脈像一條條蠕動的青蛇。有人暗暗打量他生意火紅,櫃子裡每天進出油花花鈔票,便約他打牌。他沒能熬過深夜的孤寂與想念,嘩啦嘩啦地麻將聲音填補了暗夜裡深沉的單調與空乏。

有兩、三年時間,他等不及最後一批客人離開,立馬關店門趕到牌桌,抽成的賭場已經熬好雞湯等他。一直待到雞鳴天亮,匆匆忙忙趕到市場買菜備料,又是一天的忙碌。如此周而復始,有幾回他在牌桌睡著了,還有人看到他菜剁到一半,在砧板邊打起盹來。他已經不耐煩麻將冗長的輸贏,他改賭牌九,一翻兩瞪眼。

逐漸逐漸,部隊裡的小吃部、民間飲食店愈來愈多,水餃、麵點、滷味,人們的口味愈來愈多樣。他的客人零零落落,木桌條凳、盤碗匙筷,被人以各種理由借走,他心知肚明,這些都是抵債的家當,再也不會回頭,他已不能掌控他的灶頭世界。

後來,他去新開業的金龍飯店賺食,他已然衰老,腳疾嚴重,再也沒有機會也沒有氣力,把一盆50個剝殼鴨蛋傾入鼎中。他終究沒有等到「反攻的號角」響起,沒能見到他的妻兒。

時間的腳步飛快,在島嶼曾經活躍的過往,無可避免地都將淡化成薄薄鏽跡而灰飛煙滅。當人們眉飛色舞地談論故鄉美食,嘆息傳統酒宴那幾道大菜的消失,或往對岸福州、長樂的城市鄉間尋找記憶中的美味,其實都是一把刀「依禎師」「興官師」等先輩,因緣際會來到馬祖,在那個諸多禁忌的黑暗年代,為我們貧瘠的味蕾銘刻許多豐富而又美妙的印記;幫助我們在異鄉它地,在無數的的尋尋覓覓中,憑著舌尖的呼喚,找到回家的路。

(本文資料由王榕樂先生口述提供,特此致謝)

全文轉載自劉宏文臉書

南萌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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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喝咖啡,也經常自己煮。手沖、虹吸、摩卡,都能來一手。有客到訪,隨時上陣沖一杯,賓主盡歡。有時客人不諳此道,說喝了怕睡不著云云,我只消問:「你喝過化學老師煮的咖啡嗎?」聽聞「化學」又加上「老師」,能不動心者幾希?遂畢恭畢敬地馴服,啜上一杯。大概許多人中學時代都吃過化學的苦,對瓶瓶罐罐、彷如實驗儀器的咖啡器材心存敬畏吧。

出門旅行,樂趣之一就是四處探查陌生之地的咖啡館,特別是隱藏在深街窄巷、裝潢質樸、只有五、六個座位,卻處處慧心的所在。這類咖啡館客人不多、咖啡卻極香醇,燈光、音樂恰到好處。來客多是街坊鄰居,也不乏像我這樣闖入的觀光客。你可以感受店主盡心盡力,將數百公尺外車馬喧囂隔絕的意圖;你也可近距離觀看他(她)對香氣、口感以至於杯盤擺設的堅持,舒緩而專心地調弄各式咖啡、準備甜點,經營這塊方寸之地。

「南萌」咖啡館位在鐵板村不起眼的窄巷裡,是繼12、55據點之後,第一家開在馬祖南竿民宅的專業咖啡館。兩層樓的水泥建築小巧玲瓏,一樓是咖啡館,二樓權充工作室;東挪西移,也只不過七、八個座位。店主董逸馨說,她沒有選擇山隴、福澳或馬港這幾處觀光客聚湧之地,是因為被層層而下、曲折有致的鐵板老街吸引。她喜歡既親密又疏離的人群、喜歡澳口那道彎彎的堤防、喜歡屋前浩瀚大海潮起潮落的清晨與黃昏。

從租下老屋開始,逸馨憑一己之力與幾位麻吉,花了三個多月清理、整修、補漏、油漆、裝潢。老屋雖然破舊失修,但依稀猶可辨識,遷台多年的屋主是位惜物之人。逸馨沒什麼資金,地板沿用50年代鋪設的老式磁磚,門框也是舊的。幾片毛玻璃都是她從廢棄物裡撿回來,切割後再鑲嵌回去。吧檯面板用厚實的拼接柚木,立面是閩東建築屋頂用剩的椽木。幫忙安裝水電與室內裝修的都是在地的友人、師傅。這些老東西在逸馨的巧手下,有如微物之神般映照出過往時光。唯一巨構是手工製作的世界地圖剪影,貼在白牆上,海角一隅的陋巷咖啡館,瞬時自動入列,與世界站在一起。

「南萌」音譯自馬祖話,原意是指「思緒不清、傻氣」之人。這個明顯帶有自嘲意味的可愛店名,也確實讓我的同學、也是逸馨的媽媽憂心不已。整修期間,媽媽不斷耳提面命:「你能養活自己嗎?」當看到女兒一手打造、出乎她想像的裡裡外外,看到開幕時賀客盈門的熱鬧光景,確是放心不少。可下一時刻,當聽到這個南萌女兒,對尋覓而來的客人解釋,咖啡館為何沒有路標?沒有指示牌?一顆心又不禁七上八下起來。

逸馨說:「我希望來南萌的客人能在村子裡多走走晃晃,感受一下這裡緩慢幽靜的光陰,聽聽海潮在巷弄裡的回聲。」

故鄉馬祖這幾年因為藍眼淚的鼓吹,吸引一波又一波團進團出的觀光客,還有許多獵奇追淚的背包族。每年近15萬人次的人潮集中在五個月的旺季,海空交通一票難求,遇上颱風大霧,港口機場擠滿進不來、出不去的島民與遊客。政府機關忙於加開船班、調動軍機,紓解心急如焚的民眾;民間則快馬加鞭蓋樓房,各島各村都在大興土木,在海邊、山頂、斜坡;或在湫隘喧囂之地,樹立起一棟一棟型制單調、貼滿磁磚馬賽克、動輒八、九層高的水泥樓房,有的做民宿,有的分層出售、有的自住留給後代子孫。特別是丘陵起伏、海岸曲折的小村澳口,顯得扞格突兀,彷彿天外飛來一般。

但是島上有群戲稱自己「南萌」、「作西來(做死事)」,有著不一樣思考的年輕人。他們非常珍惜百年來,先民與環境經年累月長期互動、互相取予,小心翼翼所積澱而成的和諧與秩序。他們期望盡可能整舊如舊,保存傳統村落與石屋的脈絡。他們不贊成在珠螺灣、在大坵與橋仔之間的傳統魚場,興建以交通便捷為名、實際為觀光作嫁的海上大橋。他們知道人類的需求與慾望,對脆弱的地理景觀將是一場永不可逆的災難。

他們也清楚知道「藍眼淚」的自然奇觀是一種普遍性的海洋現象。古往今來,凡在海洋圍繞的黯黑之夜,幾乎都有螢光閃現的紀載。馬祖有,對岸平潭有,希臘、義大利的海域也都有。因氣候、潮水、溫差而變化莫測的藍色精靈,如同綻放的煙火,可以做為短暫的觀光訴求,但真正永恆存在,吸引遊客駐足、漫遊、沉思、徘迴的地景地物,卻是島嶼方言、坑道碉堡與無處不在的壯闊海景。

我到南萌時剛過中午,店裡只有一位客人,安靜的翻書寫筆記,後來才知是參加青年論壇後不捨離開的與談者。秋光漫漫,從小窗外望,無數細碎的亮光在海面跳躍閃爍。帶著海洋氣味的的陽光,緩緩穿過木製的玻璃門框,輕輕灑在淺綠色的地板上。這位畢業於東華大學民族藝術研究所的珠螺女孩,剛好也是一襲綠色上衣。

她說:「我知道開這爿小店賺不了什麼錢,但我喜歡美的事物,美的環境;即使是休息日,我也會一個人來店裡坐坐、想想、看看,我就很滿足,很盼望明天的到來,與客人分享我的所見所思!」

當星巴克挾其巨大資本,來勢洶洶,即將在福澳港隆重登場前夕,南萌咖啡館正悄悄以行動走出日常生活的慣性,以初生之犢之姿為島嶼揭示另一種生活可能。比起那些一心一意拆掉這個、建設那個,大言不慚地為我們指定幸福生活方式之輩,誰是「南萌」,誰又在「作西來」呢?

說北竿「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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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為了考述馬祖地名,特別翻閱了各鄉的《鄉志》。馬祖幅員不大,各鄉的語言、民俗、特產…等內容幾乎相同,唯有地名的介紹才顯現各鄉的主體性。這些內容可看性極高,但還是有一些需要補充、修訂的地方。我們不諱言的說,考證地名有時不見得有答案,但既經一番努力,若仍然無法「破解」,那只好暫時擱置,以待後之君子了。

 

《北竿鄉志》在介紹芹壁上村時說:「上村本地人稱ki—wei(ㄎㄧˋㄨㄟˇ)。」並在按語中說:「…名稱由來,經多方考證仍無確切說法。」既然如此,本人就訪談不同年齡層的鄉親,進而以音理等條件加以說明,希望能對問題的釐清提供些許幫助。

 

個人認同《鄉志》編撰者的作法,先將語音保存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找答案。根據我的理解,一般研究方言的學者,不太想對人名、地名、虛字等問題進行費神的考述,因為地名「變數」太大,這牽涉到最原始的命名者,一剎那靈光乍現時的主觀認定。而人的命名,有時會依命名者的理念、個人好惡、或對被命名者的期待等因素做不同的稱謂。何況對同音字特多的漢語和字而言,考證起來那是困難重重的。記得小時候到陸軍醫院求診,我的姓名就曾被醫官寫成「陳高治」、「陳國志」或「陳高智」。虛字更不用說了,因為是語氣詞,只要是音同、音近的字形都可以互相替代使用,這讓人誤以為毫無章法可言。既然同音字多,那非得靠聲調來「別義」或「別異」不可了。這就是我在考證方言時,非常重視聲調是否正確的原因了。考證地名必須實地做田調,訪問對象的年齡、身分背景,應包含老、中、青三代不同教育程度的在地人。如此嚴格的施作,方有周延的結論可言。只是結論歸結論,是否就是原來的答案,誰都不敢掛保證,只能說合乎邏輯即可。尤其是地名,起初或許只是村夫民婦隨口而稱,「土直」與「俗鄙」在所不免,我們可以用學理解釋它,但若以主觀意識強人從己,那對問題的解決,可能是緣木求魚了。

 

中學時代,有一位王姓同學家就住在北竿上村,那時禁止說方言,課餘閒聊時,他私下會用方言說住家地名,每一次我都錯聽成ㄎㄧㄨˋㄗㄨㄧˇ(khiuˋʒuiˇ),聽錯音的漢字可寫成「翹喙」,語意為「翹著嘴巴」。直到志明兄任職北竿稅捐站後,聚會時常說北竿往事,此時方知上村應發ㄎㄧˋㄨㄧˇ(khiˋuiˇ)的音。去年12月中旬,中學同學會在台招開,一見到王兄立即請他開金口發音,我則以手機錄音,雖然會場聲音吵雜,但在地人說村名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辨。聲音掌握住了,惟漢字如何書寫,考證起來又是一件棘手的事。

 

王兄與我同齡,土生土長於斯,他的發音應屬道地正確,但問他貴村取名之緣由,他也不甚了了。職是之故,只好多方請教查詢,綜合各方意見,語音和王兄相同,而漢字的寫法則多見參差。最常聽到的說法有下列兩種,請大家參考之。

 

  1. 起桅:有北竿鄉親認為ㄎㄧˋㄨㄧˇ是表示「了不起」、「傑出」、「厲害」等意思。進一步詢問他們如何書寫時,則表現出一臉茫然。感謝侯村長的一番考察,有社會賢達認為應該寫成「起桅」。理由是:「上村地勢高,當年有散兵游勇在附近聚集,若有行動必豎立桅桿、懸掛旗幟以為號令。」此說雖符合馬祖當時「無政府」情況,但是字形和實際語音完全不合。福州方言的聲、韻、調變化極為複雜。凡二字組的詞彙在口語表達時,前字的聲母不變,但聲調會隨下字的聲調而變。而下字的聲調不變,但是聲母會隨上字的韻尾而變,這是研究福州方言的人都知道的條例。若村名果真是寫成「起桅」,則它的方言會變音成ㄎㄧˇ ㄨㄧˋ(khiˇuiˋ)。因為「起」是上聲(國語念ㄑㄧˇ),「桅」是陽平(國語念ㄨㄟˊ),所以有此變化。若鄉親們心有疑慮,我們不妨舉同樣聲調結構的語詞來比較。請大家用方言念下列語彙:「主人」、「買魚」、「海洋」、「整齊」、「假錢」…等。這幾個語詞都不難,大家一念就知。所以,「起桅」的故事雖然英勇豪邁,但是,在語音條件的衡量之下也只好忍痛割捨了。
  2. 欹髻:這個名稱是家住北竿板里村的俊傑告訴我的,他從當地耆老處及其他文獻上得知。此說值得重視,他進一步告訴我,從龍角峰廟往前看,其山之峰頂如同傾斜的髮髻,這就是上村得名之緣由。「欹」的字義是傾斜,方言念ㄎㄧ,「髻」是髮型之一(見下圖),方言說ㄍㄨㄧˇ(kuiˇ)。ㄧㄨ(iu)和ㄨㄧ(ui)的音節在中國南方方言,如,閩南、閩東、客家等方言中是普遍存在的。我在《連江縣縣志‧語言志》中有詳細的說明。若有朋友用ㄍㄨㄟˇ(kueiˇ)來注音,我也尊重。「欹」的方言是陰平調,「髻」的方言是陰去調,兩者相加組合,才能吻合鄉親的語音。類似聲調結構的詞彙有:「花菜」、「心意」、「家教」、「書店」、「新店」、「花旦」…請大家用方言念就可明白。我之所以認為此說有意義,是因為手邊有一份北竿耆老的長篇七言敘事詩,其中有兩句話是「只派上去金雞确,再行過去教半山」。讀書不多的鄉親難免寫錯別字,「雞确」應該寫作「雞髻」才對,它的意思是「雞冠」。「教」的方言說ㄍㄠˇ(kauˇ),是「遘」的錯別字,字義是「到達」。錯字訂正後可以作如下的翻譯:「這裡往上走是金雞髻的地方,再走一段路就到達半山了。」「金雞髻」推測可能就是上村了。
梅花阿嬤的髮髻圖              

 

說了半天,應該要下結論了。我個人認同用「欹髻」。「金雞髻」的金在此沒什麼意義,它只是湊足七字達到順口而已。無論是雞的冠,或是人的髮髻,它都是在動物的最高點。至於是端正或是傾斜,那是出於第一個命名者的主觀感覺了。

 

感謝:鵬雄、紫開和俊傑提供資料與寶貴的意見。

馬祖福州語唸謠教與學 <月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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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福州語唸謠教與學-月光光-歌詞

〈月光光〉是閩東地區非常有代表性的兒童唸謠。許多《總集》性的出版品都以它當作福州地區的童詩代表,它有固定的句型、句數、字數。這首唸謠是我童年時學到的,原本並無名稱,為了方便整理或敘述,就仿效古書以首句為名之傳統,姑且襲用之。

記得念國小時,校內有許多超齡的學生。老實說,學長群中有些人會愛護小弟弟、小妹妹,但也有極少數人是扮演「霸」字號的角色。隨著歲月的淘洗,大家都已經為人父祖。有時在家鄉相遇,有時在旅台同鄉會活動,見了面,彼此互道近況安好,場面溫馨熱情。偶而說起陳年往事,哈哈笑聲,總是迴盪在彼此四週。

牛角中心國校的前身是復興國校。那時候學生人數眾多,老師總會吩咐高齡的同學維持秩序。當時的學童習慣用方言稱糾察為「警察」(ㄍㄧㄥ ㄐㄧㄚㄎˊ,king ʒiakˊ)。我一直搞不懂,為何同儕會在某一位「警察」的背後吼叫這首唸謠,而且還語帶輕蔑或調侃的。從前年幼不懂,現在成了老人還是不懂。算了!這些往事就不必追究了,我們還是來理解這首謠詞的內容與讀法吧。

根據慣例,先將其中的語詞和音理做個簡單的交代。

  1. 月:方言說兀ㄨㄛㄎ(nguok),這是大家都瞭解的名詞。它的聲母是發舌根鼻音兀(ng、ŋ),這個音不存在於今天的國語中,所以,一般人不見得都會唸得出。嬰幼兒在學習語言時都要經過模仿的階段,發音部位越靠近口腔前面,學習者越容易掌握、越容易學習,因為看得到、模仿得到。故小嬰兒最容易發出的聲音是ㄅ、ㄇ…等。最快學會有意義的語彙可能就是ㄅㄚˋ(爸)或ㄇㄚ(媽)。舌根鼻音的發音部位靠近喉嚨,小朋友看不到這個部位無從模仿,學習的難度就相對的提高。請大家注意聽,畫面中的小朋友,就是把舌根鼻音的兀(ng、ŋ)發成雙唇鼻音的ㄇ(m),這是正常的現象。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慢慢的就能體會和改進的。
  2. 幼幼:形容質地細嫩、柔細…等。它的方言讀音是ㄧㄨˋㄧㄨˇ。這個音節在閩東、閩南、客家等方言中是常見的。因為國語無此音節,所以,專家們未特別訂出拼音條例。國語無此音節但不見得方言沒有,反之亦然。有朋友認為應該標成ㄧㄡˋㄧㄡˇ,本人也尊重。只是「又有」實在無法等同「ㄧㄨˋㄧㄨˇ」,大家在念的時候,將此前、後高元音ㄧ、ㄨ快速的唸過去,再加上聲調之後,就是福州語「幼幼」的語音了
  3. 桑樹:如果依據方言語音寫它的詞形,那應該寫成「蠶 [木臭]」才貼切。然而大家都熟悉桑樹的性質,若寫成本字反而難以理解。當初紀錄本唸謠時,是否要用本字書寫,曾經令我舉棋不定、左右為難。將來若有機會集結成書,還是以書寫本字為宜。因為桑樹葉子是蠶寶寶的食物,所以鄉親稱桑樹為「蠶繭樹」、「蠶囝樹」或「蠶樹」(見下圖)。這三個音在馬祖都曾經出現過。唸謠是韻文之一,詩文的語意讀斷,末尾成單數字者較順口。如,「朝辭、白帝、彩雲間」、「輕舟、已過、萬重山」等。所以,對幼兒來說,「栽蠶樹」較「栽蠶繭樹」容易學習。其次,福州方言的「樹」有文、白二讀,白讀音唸ㄑㄧㄨˇ(tshiuˇ),[木臭] 是它的方言俗體字。
  4. 跁跚:走路不穩、歪七扭八、…的樣子。此地做傾倒的解釋。是福州方言連綿詞之一。
  5. 伓像妝:形容人的行為乖張,或形容孩童頑皮、淘氣等。它可做責人的詈語,也可以做親暱的交際語詞,端視使用者彼此交情,或說話時的語境而定。
  6. 糖霜:即冰糖。

這首唸謠並不容易翻譯。雖然童稚味重,每一句話都不生澀,但句子之間的邏輯性不強,故翻譯時除了須發揮想像力以外,同時須添加一些情境。其大意如下:

天上的月亮皎潔又柔美。
我家後山種了桑樹。
桑樹傾倒了。
發現小猴子跟著猴媽媽,
小猴子很調皮、很淘氣。
每餐都要吃冰糖調飯。

承延醞釀/文:周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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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祖酒糟達人徐明鏡老師傅
馬祖酒糟達人徐明鏡老師傅

冬天的馬祖,在寒流來襲,大家都在顫抖說著好冷~~時候,馬祖很多村莊家戶高興地動起身,泡米、泡紅麴、炊米、涼米、混和攪拌、約一個禮拜再翻攪,經過的人不時聞到糯米炊煮香味,涼米時順手抓了小團飯,不搭配任何酌料的炊米吃進嘴裡,寒冷的天氣甜在心頭,再聽著老師傅說著製酒經驗,世世代代的傳承至今,吃出的不只是好味道,更有古香的畫面在腦海圍繞。

紅糟的製作,過程看似簡單,裡面經驗不是筆記紀錄拍攝過程就可以做出好品質成果,製作時間、溫度、比例、炊煮過程、混入時間,成酒後的搭配鹽料,成酒後的煮餾,老經驗師傅不須靠筆記,靠的是記憶、是感覺、是自己的嘴巴吃出最後成果,不下手做做看你根本抓不住裡面精隨,不知道用時間磨出的工法程序。沒做過至少10年寒冬以上,別說你是老酒師傅。

福建鼓山是老酒發源地,老祖先帶著好味道流傳至今,至今我們年輕世代也開始學習開始傳承古老紅糟,雖還不成師,但師傅會用時間讓願意傳承的年輕人磨成一位像自己釀出頂級老酒一樣,讓世代流傳。

我想為何叫做老酒,因為酒是越擺越香,越老越好,老酒名字夾帶的就是這樣精神意義。

馬祖島嶼就是這麼特別,故事也是越久越有味道。

用我的鏡頭告訴您馬祖的故事 周小馬 (歡迎分享)
敘述的詞句也歡迎指教。

馬祖酒糟達人徐明鏡老師傅
馬祖酒糟達人徐明鏡老師傅
馬祖優良特產老店北竿發師傅
馬祖優良特產老店北竿發師傅

全文轉自周小馬臉書

說解「榕詩」〈八月十五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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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晡02
八月十五晡02

 前一陣子整理舊書,發現兩冊清代史料筆記《履園叢話》,其中有一則有關「祥異」的小故事—〈八月十五晡〉,非常有趣,現在我分享給大家。小故事的內容如下圖所示。

詩文〈八月十五晡〉翻印圖
詩文〈八月十五晡〉翻印圖

小故事的敘述並不難懂,畫了紅線的文句是重點。詩歌的內容為:「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邊火燒宅,珠娘啼一路。」《履園叢話》的作者是錢泳,號梅花溪居士,是江蘇人,由此推知他應該是不懂福州語的。他在故事末尾也交代說,此事是聽旁人講的,(當然也是聽別人做的解釋)然後用文字將理解的意思寫下來。所以,類似的作品,用眼睛去看,是看得懂,但是,用耳朵來聽,卻很難領會其中的詩趣。

 

他說「閩語夜為晡」,此說無誤。說「屋為宅」雖然也對,但每一種方言都有自己的語彙構詞習慣。福州人說房子失火是說「火燒厝」(ㄏㄨㄧˇㄌㄧㄨˋㄗㄨㄛˇ,huiˇliuˋʒuoˇ)。這個詞彙的音變現象非常複雜,它的音變道理絕對可以寫成一篇小論文。不僅「厝」的聲母受前字韻尾影響,從次清的舌尖擦音ㄘ(tsh)變成舌尖面濁擦音ʒ。(國語無此聲母,所以,馬祖母語教材《福州語》碰到它,都是借用國際音標的ʒ來標注。我個人認為發此音並不難,發ㄖ的不捲舌音就很接近它了。)首字的「火」在此也丟失韻尾的ㄧ(i)而唸成ㄏㄨˇ(huˇ)了。

 

「一路」應該寫成「蜀墿」(ㄙㄨㄛㄎˋㄉㄨㄛ^,suokˋtuo^)才切合福州人的口語習慣。錯得最離譜的是將「珠娘」解釋成「妓女」。福州老鄉稱女人為ㄐㄩ ㄋㄨㄛㄥˋ(tsy  nuongˋ),這個詞彙,所有發音器官正常的鄉親都會說,但不見得人人都會寫。因此,張三李四各寫各的,有人寫成「諸娘」,有人寫成「書娘」、「煮娘」、「珠娘」,五花八門的詞形不一而足。但能確定的是,這幾個詞彙的讀音都很接近。現在我將這些詞彙排列於下,然後再逐條做討論:

 

  1. 諸娘
    此說通行最廣,影響也最大,但前人對它的解釋並不合理。絕大部分的鄉親都認為她和「無諸國」有關,其實這是後人的附會。「無諸」據說是越王勾踐之後代,無諸國於西漢初年才受到封侯。我們不免納悶,女人稱「諸娘」若和「無諸國」有關,那麼,在無諸受封之前女人被喚做什麼?用通俗的話來說:「從盤古開闢天地以來人類就有男女。」女人之專稱豈能晚到漢、唐以後!類似情形把方言的男人寫成「唐部儂」,硬要說成和唐朝人有關。說話人不知這是出於「丈夫儂」的音變,所以,穿鑿附會的說法就無法避免了。(這個問題在2012年12月8日時,我在《馬資網》曾貼出〈也說「唐晡」〉一文,請大家參考。)
  2. 珠娘
    這個名稱早在魏晉時代就有人使用了。梁(南朝)任昉在他的《述異記》中就說:「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謂之『珠娘』,生男謂之『珠兒』。」此說也被《閩小記》所引用。「珠娘」、「諸娘」音近,顯然是各族群的人,用他們熟悉的音近的字形來書寫。(文學家郁達夫也接受女人稱「珠娘」的說法。感謝宏文提供有關郁達夫的資料。)據學者研究,閩東方言和吳方言的關係很密切,吳地人稱女人為「珠娘」,閩東人則稱「諸娘」,這間接證明了她和「無諸國」是沒有關係的。
  3. 書娘
    這是馬祖婦女同胞在記錄喪禮哭調時常用的語彙。喪禮哭調都是把「女子」哭成「ㄐㄩ(tsy)娘依囝」。能唱或想學哭調的女鄉親,多半是年輕時候失學的媽媽、姊姊們,要她們用筆寫方言實在是強人所難,然而非寫不可時只好寫別字。她們聽到「ㄐㄩ娘依囝」時,不太可能用「諸」,因為對她們來說這是困難字。她們也不可能用「珠」,因為此字馬祖方言是唸ㄗㄨㄛ(tsuo)。所以,只能用會說、會寫的「書(ㄐㄩ)」來記錄了。
  4. 煮娘
    「煮」方言唸ㄐㄩ+ (tsy33),和方言的「諸」、「書」僅聲調的不同而已。前幾年公視到馬祖拍紀錄片,電視台的字幕小組把鄉親口中的ㄐㄩ ㄋㄨㄛㄥˋ打成「煮娘」。不明就裡的台灣朋友居然對我說,馬祖話的語義真貼切,因為女人的主要工作是煮飯,所以,稱女人為「煮娘」。此說當笑話可以,但是絕不能當真啊。
  5. 姿娘
    多年來,我曾為馬祖編了一些母語輔助教材,起初都是依循舊章用「諸娘」,後來審查教授建議用「姿娘」,我再三考慮之後接受此說。查了福州語極為重要的文獻《戚林八音》,此書列「諸」、「資」、「書」、「姿」等字為同音字,「煮」和它們是同韻而不同調。大家都知道,人類的文化進程是先有語言然後才有文字的,人們要用文字記錄耳朵聽到的ㄐㄩ ㄋㄨㄛㄥˋ語音時,基本上「諸」、「資」、「書」、「姿」等字都能用,但是選字構詞時必須符合邏輯才好。「姿」的字義大致有:面貌。2.形態。3.嫵媚。4.與資同義。字義相對單純,選用此字來書寫,應該符合大家對女性同胞的認知。

 

此詩像「詩讖」又有點像謎語。「八月十五晡」一般人會理解成中秋節的夜晚,實際上它另有所指,它是指八個月再加上十五天。若用數學來概算,它的意思是:在255天之後江邊會發生火災。全詩可略譯為:「八個多月之後,兩百五十五天之後,此地江邊會發生火災,災後水上人家的女性會沿途哀哭著。」詩文大意如此,就詩言詩,不必作其他的聯想。

 

(開版照片,乃林金炎校長提供給「亮島人」群組的參考圖片之一。)

 

驚遘拍寒都 [勿會] 記得哈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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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義】

驚嚇過度,使冷到打擺子都忘了打噴嚏。

 

【引申義】

驚嚇過度,慌了手腳,使原本極其自然的反應動作都亂了套。

 

【註解】

  1. 拍寒:原意是「受風寒而打寒顫」,即俗稱的「打擺子」。但是現在已成了馬祖詈語之一。都是用在責備,調侃、戲謔的場合。真正做忽冷忽熱的病症描述時,都是說「拍生凊寒」(ㄆㄚㄎˇㄑㄧㄤˇㄐㄧㄥ 兀ㄤˋ,phakˇ tshingˇ ʒing ngangˋ)。國語是權宜注音,以羅馬字拼音為準。請大家注意聽我的音檔。
  2. 哈嚏:打噴嚏。因為它是狀聲詞,無一定的字形,所以,有鄉親寫成「哈市」與「喝市」,就是沒人寫成「噴嚏」。
  3. 遘:達到、到達。表示到了某一種程度、位置、地點…等的語詞。

 

【史鑑】

任何人都有受驚嚇的經驗,受到驚嚇後的反應是千奇百怪的。當事人是魂飛魄散、是面不改色、或是逶迤虛應,這完全是天生性格的呈現,「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典論‧論文〉語)局外人都會說要鎮定、要冷靜,可一旦自己身入其境,表現未必如事不關己時的從容自在。受驚嚇時表現在外的行為,有時會令人同情,有時卻不幸壞了大事。

 

話說戰國時代,荊軻接受燕太子丹的指使,前往秦國去刺殺秦始皇。出發前夕,太子丹為荊軻找了一位助手—–秦舞陽。他13歲就「開始」殺人,而且殺人後的囂張氣焰,令人不敢正眼瞧他。兩人到了咸陽宮,殺人經驗豐富的秦舞陽,被宮廷威嚴的陣仗嚇住了。《史記‧刺客列傳》說:「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因事跡敗露,致使荊軻功敗垂成。

 

漢劉邦得天下之後,曾刑殺白馬對天發誓說:「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劉邦過世後,呂后違背誓約大封「諸呂」為王侯。劉氏子弟人人自危,只有年僅廿的劉章最具膽識。在某次宴會時,先立「酒令狀」,藉機殺了逃酒、賴酒的呂家子弟以下馬威。同時當場唱了一首〈耕田歌〉,歌詞是:「深耕穊種,立苗欲稀;非其種者,鋤而去之。」末兩句話根本就是弦外之音。意思是「非我劉家的種,要斬草除根。」霸氣十足,勇猛無比,不僅令呂家人嚇得屁滾尿流,自己也因適時立威而聲勢看漲。

 

【運用】

其實這句諺語是禁不起深究的,因為語義不合邏輯。但是生動有趣,用在表達誇張的情意時,不可否認,它的趣味指數一定破表。

 

方言的「拍寒」絕對不是好話,它常用在嘲諷、調侃「熱天穿厚衣服」的人,或責備「沒事雙腿抖動」的人。在兩人互動時,若雙方交情夠深,用它互虧,則無傷大雅。若僅僅泛泛之交,說的時候可要三思。

 

以下我設想一個情境,讓大家理解這句話的使用場合。(先方言敘述,然後再做國語翻譯。)

 

「今旦校長企台懸頂,手摜籤桶咧拔鬮,吼儂上台來背書。籤摔啊嘩嘩叫,有劣像賣山楂。學生囝坐台下,有儂骹驚抖抖顫,也有儂驚遘『拍寒都 [勿會] 記得哈嚏』咧住。天幸我無乞伊拔著,若伓是啦,事計就纏呵了」

 

賣山楂小販
賣山楂小販

「賣山楂」類似北方的「賣糖葫蘆」。他以手抓筷子一把,不斷的在竹筒裡上下甩動,以嘩啦啦的聲音為信號,告訴人們「我來也,要買請速。」請注意小販右手所持之物,他拿的就是小竹筒,內裝竹籤,上下不停的甩動,就能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這個聲響,馬祖民間約定俗成做為賣糖葫蘆的專屬信號。

 

方言敘述的國語翻譯如下:

「今天校長站在台上,手提著籤桶在抓鬮,要抽學生上台背書。籤在籤桶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有一點像賣糖葫蘆的小販。坐在台下的學生,有的嚇得腳發抖,也有人嚇得『打擺子都忘了打噴嚏』。好在沒抽到我,不然的話,事情可大條了。」

傳承馬祖剪紙技藝的王賽嬌婆婆/作者:王建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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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一手慢慢剪,開出一朵紅牡丹

今年高齡98歲(戶籍年齡,實際年齡94歲)的人瑞王賽嬌婆婆,接受採訪時,神采奕奕,聽兒孫輩說老人家有頭暈的小毛病,需要適時休息,但那天採訪的過程中絲毫看不出任何的疲態啊!

 

老人家說她11,12歲時看見有人會剪花,在一旁看著看著也就學會了。開始學習剪花的同時也學習納鞋,當時為了更合腳,腳上穿的鞋子可都是自己納的,就連鞋上的繡花,身上穿的肚兜刺繡,也從不假他人之手,可是繡得栩栩如生啊!她還說,當年兩岸還能自由往來的時候,她還會用一種叫做「賣」(福州音,待查)的植物,編織成魚網用的魚線和刺繡縫衣服的線,讓我在驚嘆她精湛的剪紙技藝之餘,竟然還有這樣一種絕活,現在都是透過機器製線了,這樣手工製繩技術應該也慢慢的失傳了吧?

婆婆說,年輕時的夫家,是打漁維生的,而女人家就是忙田裡的莊稼(當時是甘藷為主),每天天亮就在田裡忙到天黑,晚上回家還要幫忙處理魚貨,生活著實辛苦。一直到了國軍進駐以後,才慢慢的減少了田地裡的莊稼活。辛苦了大半輩子,後來因為健康因素,才慢慢的轉成居家生活。

由於接受錄影及採訪,我們希望將這樣的民間剪紙藝人,透過畫面,讓更多的人可以領略馬祖的文化底蘊。於是,她慢慢的將整理好的壓箱寶一張張的攤在客廳茶几上,然後,如數家珍的跟我述說每個圖案的故事,他說,幾乎沒有難倒她的剪紙花樣,只要她看上一眼,再透過鉛筆稍加描繪,就能剪出生動的動物植物甚至文字,街坊鄰居都知道她很會剪花,有的時候都會請她幫忙剪一些配合時令節慶的花樣,只需透過她的巧手,精緻的五福賀壽,不消一天光景就能呈現在大家眼前。

當下,我們請她展露一下手上功夫,她毫不猶豫的用搓揉好的「紙釘」穿過先用剪刀刺破小洞的多張相疊的紙張,再透過她的巧手,一眨眼間就完成了四連作,六連作…。讓我們大開眼界,可見當時沒有影印機的時代,除了用原樣在燭火上燻黑複製花樣之外,這細長的「紙釘」,可是起了「複製」的神奇功用啊!

搓揉紙釘中的婆婆
搓揉紙釘中的婆婆
搓揉完成的紙釘
搓揉完成的紙釘
紙釘操作完成背面
紙釘操作完成背面
紙釘完成操作正面
紙釘完成操作正面

 

婆婆說,現在眼睛變差了(其實我看她現場剪花時,並沒有戴上老花眼鏡耶!),體力也稍差了,當年一盞風燈上的八個平面,每一面都有不同的花樣,也都有不同的意義,到現在人老了,許多花樣也就慢慢的不講求單一了。

採訪尾聲,我跟他提起我姓王的時候,她開心的說,我也姓王耶!慧黠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已經是90多歲的老人家了啊!我看著婆婆自製的風燈上了彩色的圖案,色彩鮮艷的顏料替代了大紅的剪花,再瞅瞅婆婆細心收藏的每一個剪花素材,問起婆婆對剪紙有甚麼想法?她淡淡地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辦法靜下心來好好學習,似乎憂心著剪花技藝會慢慢的消失,望著婆婆慈祥的容顏,我竟也杞人憂天起馬祖的剪花,將來,花開何處呢!

婆婆用竹篾一條條編製的酒罈形(一稱鑽石形)風燈及手繪的花樣
婆婆用竹篾一條條編製的酒罈形(一稱鑽石形)風燈及手繪的花樣

後記

謝謝婆婆的金孫學源及孫媳先蕙的安排,打擾了他們週休假期的美夢。一直以來要採訪剪花婆婆想望,於是達成,希望婆婆身體健康,改天再去打擾老人家,因為她說,很多人來看她都講國語,感覺應對很吃力,跟筆者用馬祖話聊天,沒距離也挺開心,幾乎忘了有暈眩的毛病。哈!原來會講媽媽的話,好處多多啊!

 

馬祖「伴房嬤」福州參賽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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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代表馬祖文化處陪劉美珍老師到福州參加「喜娘」初賽。這是我全新的經驗。由於文化處事先妥善規劃,同行的翠芸小姐也充分的掌握細節,使整個行程運作得極為流暢。當然,美珍事前也做足了功課,再加上多年的舞蹈專業素養,讓舞台上的自己異軍突起,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事。

 

其實各地方的婚禮都有喜娘角色,只是名稱不同而已,她的基本任務都類似。能反應慧黠,能隨機應變的,是她最大的賣點。也許是主辦單位不想讓大同小異的內容過於單調,所以,允許參賽者添加各地民俗風情的介紹。

 

類似的比賽須以參賽者為主體,撰稿者只能當配角。當初電話溝通時,美珍希望加入馬祖風光、藍眼淚、…等元素。我順著美珍的構想,為她量身打造了3段24行的方言詩。當天晚上就把文字檔和音檔寄回,緊接著由她先生為她做音檔切割,好讓她「日夜苦背」。本屆參賽者除了少數來自其他省分以外,絕大多數是福州十邑的姑娘。所以,當天看完初賽後,等於聽了最美麗的導遊,為福建地區做了最悅耳、最動聽的導覽。

 

記得隊伍初到福州時,當晚由福州電視台為我們接風,作陪的賓客有喜娘協會的陳理事長等。今年是馬祖首次派代表參賽,福州朋友對馬祖「伴房嬤」的運作情形感到好奇。所以,餐會上他們提問頗多,我則一一回答,經由互動交流的過程,我也瞭解到許多前所未聞的福州喜娘文化。席間陳會長請美珍即席表演參賽詞文,美珍略有猶豫,我則授意禮貌性的表演一段即可。餐會現場空間有限,只能展現臉部表情及手部動作。僅此而已,就令在場的人士驚艷萬分。陳會長錄下美珍身影,傳到群組,一夜之間,馬祖代表隊的「威脅度」暴升破表。正式比賽時,台下的攝影者早已擺好陣仗。美珍畢竟是專業的舞蹈老師,耐得住性子、頂得住壓力。舉手投足,從容自在,有優雅、有誇張。能莊能諧的掌握詩文的意涵,讓所有的觀眾眼界大為提升。最後,評審老師以極表贊同的語氣宣布:「馬祖代表隊直接進入決賽。」在場的我們雀躍無比,也同表榮幸萬分。

經過初賽的觀摩,所有人都是精銳盡出。學到別人的優點,反省自己的不足,回到台北,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創作出全新的「喝采詞」。我設計了五個情境,即,1.序曲;2.別親;3.拜堂;4.送入洞房;5.尾聲。五個段落構成一個完整的體系。只是苦了美珍,她不僅要在短短的時間內背熟詩文,還要設計台步動作以及面部表情等。當然,動作部分是難不倒她的。

 

五段的內容及情節模擬如下,括號內的文字是國語解釋或意譯,請大家參考。影音畫面即美珍的精彩演出,請大家給予熱烈的掌聲,歡迎她為馬祖爭光,載譽歸來。

馬祖喜娘喝采詩文及情境設計

 

各位評審老師,大家好。我是來自馬祖的喜娘—-xx號劉美珍,在這裡向大家請安。(以上用國語說,下列全程用福州話表達。)

 

有機會來福州做「伴房嬤」,我心裡野(很)歡喜。遘(到)新媳婦厝裡(家裡),看見張燈結綵、門聯紅紅,實在野鬧熱(很熱鬧)。回(那)儂家先來蜀段(一段)喝采做歡喜、做衣食(討吉利)。請你各儂(請大家)跟我來喝啊,越大聲越會利,越大聲越會發。

 

 

  1. 一. 序曲

 

今旦兩姓結姻親啊 (好啊)

夫妻結髮心連心啊 (是啊)

蜀年四季日日好啊 (好啊)

明年今旦就添丁啊 (是啊)

 

今旦是好日子啊,這蜀對新人天作之合,配對野平搭(穩當)。姿儂囝養遘大(扶養長大),離開爸嬭身兜(身邊),心咧會 [勿會] 受的。但是有好的丈夫囝家(男方。婆家),儂家野真歡喜,大家儂再來喝采做歡喜、做熱鬧,願這龍鳳–姻緣。家庭–幸福。早添–貴子。白–首–偕–老—。

 

二.別親

 

新媳婦上頭梳好妝 (新娘配上首飾,梳好了妝)

笛打金鼓響叮噹 (嗩吶、鼓板響叮噹)

依爹三行兩交代 (爸爸再三的叮嚀)

依嬭歡喜又心酸 (媽媽內心歡喜又感到萬分的不捨)

女大當嫁男當婚

新人的品貌真相當 (新郎的人品也非常出眾)

千金難買外家墿 (娘家路。娘家的關係是很珍貴的)

囝倪著記爸嬭恩 (兒女要記得父母親的養育恩情)

(好啊)

(是啊)

(正是啊)

 

這兩主親家厝住野遠,轎掆真胻(抬很久)。心裡蜀歡喜,墿遠(路途遠)也沒見覺(沒感覺)。新媳婦掆轉來(抬回來),此刻(馬上)就拜堂了。拜堂也著(也需要)喝采。大家儂齊–來–啊(大家一起來吧)。

 

三.拜堂

 

紅轎掆遘福澳村 (花轎抬到福澳村)

轎門八卦定乾坤 (轎門前掛著鎮煞辟邪物)

著做石榴結籽侈 (新人如石榴般多生貴子)

瓜瓞綿綿好囝孫 (世世代代都是傑出人士)

拜過天地拜高堂

紅燭香線點廳中 (紅燭和線香點在大廳中)

夫妻對拜結連理

鳳凰于飛來連江

 

 

「送入洞房」(吆喝聲)。

四.送入洞房

 

龍鳳喜燭照光明

送子燕鳥降來臨

老公嬤坐床咪咪笑

夫妻同心好感情

勸酒蜀桌樣數足 (洞房內備有豐盛的餐點)

美滿幸福新家庭

舉案齊眉故事好 (以古代相敬如賓的故事做榜樣)

今晡孔雀開彩屏 (今晚孔雀開屏好事成雙)

 

 

五.尾聲

 

「仱仱有了、有了」(現在夠了、夠了)。做戲齣(鬧洞房)做遘雞叫天光咧住(一直鬧到拂曉)。大家儂齊請轉(大家請回吧)。就讓一對新人好好休息儷(一下)。大家跟我再喝蜀彩。

 

月老紅線紅記記啊 (月下老人的姻緣線紅通通)

千里姻緣好情意啊

人定風靜月圓圓啊 (夜晚寂靜月正圓)

明年養囝有蒂蒂啊 (明年一定生個男娃娃)

(好啊)

(利啊)

(齊發啊)

 

謝謝大家,敬請指教。

 

 

本屆喜娘決賽是在閩侯舉行,參賽者都是海選中的佼佼者。這次除了喜娘比賽以外,又增加了個人的才藝表演。美珍選的是「風燈舞」,最後果然不負眾望,榮獲無數掌聲。我除了恭喜她實至名歸以外,也期勉她昇華喜娘的境界,把舞蹈和音樂、戲劇結合,將來把具有馬祖地方特色的婚禮,優雅地展現在福州觀眾的面前。

〈說坂里〉補述兼謝雷翔宇先生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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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貼出類似地名趣譚的文章,總會引發一些話題。前幾天發表的小文章,〈說「坂里」村名及部分農事〉,同樣的引起許多人的興趣。其中雷翔宇先生提出的見解令我感佩。經過思考,發現了小文章中的一些疏失。今天撰寫此文,一者對拙文再做敘述與補正,同時也向雷先生致上最大的謝意。

 

中國文字從外觀來看只有「獨體」與「合體」兩種。表意的「合體字」必須依關係位置的安排來表達文字的意義。六書中的形聲字一定是合體字,自古以來,第一個對形聲字的字形結構提出看法的人是唐朝的賈公彥。他在《周禮‧保氏‧六書》下〈疏〉說:書有六體,形聲實多。若江、河之類,是左形右聲。若鳩、鴿之類,是右形左聲。草、藻之類,是上形下聲。婆、娑之類,是下形上聲。圃、國之類,是外形內聲。聞、問之類,是外聲內形(末一條是被清朝王筠改正)。

 

漢字是單音節、獨體的方塊文字,非常重視文字整體結構的方正、互補與美觀。在安排構件元素(造字零件)時,總會想到左右、上下要保持平衡對稱、結構緊密,盡量把相關的符號填在空缺處。所以,从囗(ㄨㄟˊ)之字,大框框內必有其他的符號。和券、拳,修、條相同結構的文字,其下面空間正是安排其它符號的好地方。一個文字之所以有不同的形式出現,其原因是很複雜的,歷史上留下來的「錯字」,我盡可能不用衡量「錯字」的標準去看待它。文字使用日久,字義必然會產生引申或假借作用。社會上書寫者(用字者)增多,異體字必定會大量增加。新字一旦出現,人間就自然地啟動淘汰機制,有些字經過歷史的淬鍊後­還能保存下來,即表示此字的造字理念是被認同的。在隨「生」隨「汰」,物競天擇的原則之下,它的生命力也因此增強了。

 

從字書及其他文獻資料可知,「塍」是本字,它出現最早,《說文解字》有收載它。因此,其他後出之音義相同而形體不同的字:堘、畻、塖等,只能算是「或體字」或「異體字」了。語言文字最基本的功能在表情達意,有時無字可用時,人們就會採用變通的方式去解決用字不足的問題。《說文》說:「塍,稻田中畦埒也。」它的意思是:水稻田裡能隔水、蓄水的土牆。換言之,「塍」就是田埂的意思,馬祖話說ㄑㄧㄥˋ,此音也符合它「神陵切」的古切音。但是水田的ㄘㄟㄥˋ卻無字可用,人們只好借「塍」字來用。從前坂里因為有水田種植稻米,故曾被稱為「塍村」。由於一個「塍」字要當兩個字使用,語意的混淆是無可避免的。因此字形與字義的分配,變成勢必要解決的課題。由經驗法則來看,字形承載字義越少,其所指的概念越精確。一個字的適用場合越多,越需要靠語言環境來定義它,這也就是簡化字一字多用被人詬病的地方。

 

當初我之所以用「堘」字表示田埂,是因為找不到「塍」字,誤以為字書未收,這是我個人的疏忽。打從頭開始我就被「塍」的字形影響,找過「肉」部,也找過「月」部,就是疏忽了查「土」部,結果它卻是「土」部十畫的字。在分配字形承載字義時,主觀上認為既然字書不收「塍」字,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它的或體「堘」當作田埂義的ㄑㄧㄥˋ,(現在應該改成「園塍」了)何況它的本義就是田埂。選定之後,就依傳統書寫習慣,選擇「畻」字當作水田義的ㄘㄟㄥˋ,希望一個字只表示一個音義,讓文字的形音義關係盡量單純化。鄉親稱旱田為「園」(ㄏㄨㄛㄥˋ),以「田」為水田,唸ㄘㄟㄥˋ,(見下圖)當然,這也牽涉到「文白異讀」的問題。選以「田」為偏旁的「畻」代表水田之義算是恰當的,因為它歸在「田」部,字旁有田(水田),就不難做字義的分類了。也許有讀友會問:同樣是「塍」的異體字堘、畻、塖,為何不用「塖」?我的回答:因為「塖」字已被其它的字義所專,《戚林八音》說它的字義為「農耕」,若再把「塖」字移作他用,無形中又增加了「塖」字承載字義的負擔,這和前述「分配字形定字義」的原則衝突矛盾了。

「園塍」。田埂。梯田。
「園塍」。田埂。梯田。
「犁畻」。耕牛犁田。王詩民校長提供。
「犁畻」。耕牛犁田。王詩民校長提供。

走筆至此,不禁想起在台大念書的歲月。每一次研討會,幾乎都是「火炮四射」。但是話說回來,道理需要理性的論辯,文章需要誠懇的詰難,如此才能進步。再度感謝雷先生中肯的回應,讓我有補正的機會。有關馬祖的地名、方言文字、民俗習慣的資料整理,都是我念茲在茲的重大課題。在深不見底的文化領域裡披沙揀金,能有學友做切磋,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開版照片為《馬祖日報》陳鵬雄記者提供,謝謝。)

註:雷翔宇先生的回應:

       

說「坂里」村名及部分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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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章之前,請大家先聽三小段〈馬祖農事歌〉:

 

二月風絲吹過嶺

春水土軟好掘「町」

火烌做料割韭菜

麥葱蝦米胳鹹餅

 

三月馬祖雨盪盪

門嘴園「坂」莫嫌嫩

栽菜栽豆栽辣椒

園壁裡水窟栽芋卵

 

九月芹菜勃直直

骹踩園「畷」逐逐日

趁錢養厝讀書少

只學粗字看黃曆

 

十二個月的內容太長了,就選擇三個月份向大家做報告。「」內的字就是今天順便要討論的字。

 

天地之中,隨處皆學問所在,但每一個人所學不同,關注的話題也不一樣。在日常生活之中,若聽聞異音異讀之字與詞彙時,我經常喜出望外的隨手而記,甚而追問到底,有時答案難定,必須就教於兩岸耆老。多年下來,不僅自己學識略有長進,更重要的是結交了許多對岸學界的朋友。開學之初,有不少的朋友和學生來電問「坂里」和「坪里」的事。現在就藉此機會,將和「坂」字有關的田園事(部分)一併做說明。

 

任何人談地名,一定不會忽略《鄉志》所提供的資料。《北竿鄉志》說:

「坂」是山坡地。該村地勢平坦,斜而不陡,但早期住屋多建在山坡地上,故名坂里。一說坂里根據方音應作「坪裡」,意思是平地的那個區域。北竿山地起伏,耕地多梯田,少水田,而水田多在坂里,從前坂里是地區唯一大面積種植水稻的村莊,現在不種水稻,改種其他農作物,依然是北竿農業發展最興盛的村莊。

 

坂里農田農耕。馬報記者陳鵬雄提供
坂里農田農耕。馬報記者陳鵬雄提供

 

 

《鄉志》對「坪裡」之說,有對也有不妥的地方,且聽我說分明。感謝廣義老師提供的資料說,坂里的古地名為「塍村(堘村)」,此事說解詳後。以結果論來看「坂里」和「坪裡」,雙方各有對錯。也就是說,坂里用錯了「里」,而坪裡用錯了「坪」,這是很有趣的事。我們必須尊重鄉親口稱該村落為ㄅㄤˊㄋㄧㄝ+(panngˊnie+)的事實,然後再根據此音找文字。

 

國語中兩個三聲字的詞彙,前字要變讀成第二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規律。福州話的音變複雜度遠高過於此。當我們口唸方言的「坂里」時,千萬別上當誤以為首字「坂」是第二聲。它國語讀第三聲,而方言的本音聲調為「+」(33或31),這是國語所沒有的聲調。類似的話說多了,請鄉親以馬祖話唸下列各詞即可知此道理。「總統」、「老蔣」、「馬祖」「海堡」、「假酒」、「水井」、「理想」、「演講」…等,它們和「坂里」的聲調變化是相同的。

 

「坂里」「坂」可通「阪」。其字義頗多,如,1.斜坡。2.水堤。3.兩山之脅。4.貧瘠田地。5.隆起高險之地…等。從現在拍的照片看來,今天的坂里有山、有水、有田地,完全符合文字的解釋。然而下字到底是「里」或是「裡」,必須從實際語音進行爬梳。大陸推行一字多用的簡化字政策之後,把「裡」「里」合而為一,結果混淆了文字之間的界線。由方言唸ㄉㄧㄝ+來看,第二字是「裡」而不可能是「里」。因為「里」只有一個讀音ㄌㄧ+。「裡」也有文白異讀的現象,它的文讀音為ㄌㄧ+,這和「里」字同音,它的白讀音為ㄉㄧㄝ+ 。到目前為止我所聽到的都是稱「坂里村」為ㄅㄤˊㄋㄧㄝ+,所以村名要寫成「坂裡」才合理。至於稱之為「坂里」,是否又是國軍到馬祖以後,以國語同音字取代,須進一步找證據了。

 

但隨著時間的演進,字詞的語義會產生移轉。故現在的鄉親對「坂」的解釋簡化為1.園地的泛稱。2.未開墾的田地。3.大面積的田地。雖然如此,我們無法「起古人於地下」,問他們該聚落稱「坂裡」的原因所在,故只能從語音條件來探討了。從語音學的角度來看,「坂」字沒有被其他字取代的可能。所以,寫該村莊為「坂裡」是正確的

 

話說到此,讀友一定會問「坪裡」錯在哪裡?我的理由:「坪」國語讀第二聲,真正屬國語二聲的字,福州方言一定讀成類似國語的第四聲,(詞彙下字的聲調不變),絕少例外。所以,東莒的大坪馬祖話說ㄑㄧㄝ ㄅㄤˋ(tshie pangˋ)。「坪」可以當田地的單位名詞,如,三塊田地馬祖話說「三坪園」(ㄙㄤ ㄇㄤˋ ㄏㄨㄛㄥˋ,sang mangˋhuongˋ)。再舉幾個聲調結構相同的詞彙給大家做參考,請大家用馬祖話唸「民主」、「門板」、「南海」、「排長」、「男女」、「來往」、「油管」…等。我們從來沒聽過有鄉親稱此村落為ㄅㄤ+ ㄋㄧㄝ+(pang+ nie+)的。漢語是單音節的語文,聲調有別異(或別義)的功能,所以聲調若掌握不準,結論可能就會動搖

 

任何地點之得名必有其原因,古人將村莊取名為「坂」,必然曾考慮過此地有斜坡、山腰、農地等事實。日常生活中時常聽聽長輩說「園坂」一詞。為了解心中之惑,我曾多次向務農之家請教,所得到的答案不離「小面積田地」、「未整治的園地」等。老一輩的鄉親雖識字不多,但是他們對農耕名物的辨別還算精確,尤其是對生活中所無法割捨的事物。他們能輕易地分出「園」、「田」、「町」、「畷」、「塍」和「坂」的概念。以下就將這些字做個介紹。

家母在「園坂」從事農作。廣義老師提供
家母在「園坂」從事農作。廣義老師提供

 

我家的「園坂」。廣義老師提供
我家的「園坂」。廣義老師提供

 

鄉親說的「園」,除了指田地的泛稱以外也指旱地,它是相對水田的「塍」(ㄘㄟㄥˋ,tshengˋ)而言的。所以,莒光的田沃村名應該稱「畻澳」,台灣的田尾應該稱「畻尾」。一個水田、田畦、田埂義的漢字有四種寫法,即,「畻」、「堘」、「塍」、「塖」,它們的關係是異體字。依漢字部首理論來說,水田應該寫成「畻」才符合部首表義的原理。三民版的《學典》以「塍」為正字,「堘」為俗體,但《康熙字典》卻未收「塍」字。鄉親稱上下高低、一層一層的園地為ㄏㄨㄛㄥˇㄑㄧㄥˋ(huongˇtshingˋ),為了使一字一形一義能有區隔,這個詞彙個人認為應寫成「園堘」才是恰當的。

園堘。王詩民校長提供
園堘。王詩民校長提供

 

 

下圖農夫掘土地的動作馬祖說ㄍㄨㄎˋ ㄊㄧㄤ+ (kukˋ thiang+)。「掘」是入聲字,尾音必須快速的收住。一畦土地馬祖話說「蜀町」(ㄙㄨㄛˋ ㄌㄧㄤ+,suoˋliang+)。日本人在台灣留下一些以「町」為名的地方,如,西門町、跑馬町…等。大家誤以為它是唸ㄉㄧㄥ。其實它田畦義的本音是唸「都挺切」,是上聲字。所以墾地的馬祖話漢字就是「掘町」。

墾地
墾地

 

 

田畦和田畦之間的通道,馬祖話說ㄏㄨㄛㄥˇ ㄉㄛㄩㄎ (huongˇtøyk)。漢字可以寫成音近義合的「園畷」。「畷」也是入聲字,所以尾音也要很快的堵塞住。馮愛珍《福州方言字典》將此字寫成「碡」,並在字的下方打個「。」,表示出於有音無字的暫用。(此字馬祖方言很難注音,請以羅馬字音標為準。)它的古音是「陟劣切」,此類字的聲母國語變成捲舌音了,而方言依然維持讀舌尖音的ㄉ或ㄊ。

畦間通道
畦間通道

 

 

考證方言地名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事,因為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埋伏」其中。即便有古文獻如帳冊、地契…的出現,有時也不足以為準。因為類似的文獻常把「有辭無討」(ㄨ ㄒㄩˋㄇㄛ+ ㄊㄛ+)寫成「務辭毛討」;閩劇唱本將「沒這回事」寫做「毛者代」(ㄇㄛˇ ㄐㄧㄚ ㄉㄞ^)…。這些文獻紀錄,非福州人是難以閱讀的。只因為有學生問及相關地名之事,為人師者,知無不言是義務,言無不盡是責任。又擔心電話無法做詳細論述,只好撰寫短文貼出供大家做參考。若說我故意「吹皺一池春水」,那可是大大的誤會了。

 

 (本文開版照片是坂里國小劉碧雲校長提供。敬向所有提供照片的朋友致上最高的謝意。)

文字精靈在唱歌:音樂劇《寶姨》演出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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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馬〕

就像兩年前受邀赴東引演講一般,從基隆往東引的海上航程充滿變數。屢出狀況的主力航船「台馬之星」,已經待在船塢一個星期,據說仍在等待德國零件。備胎「台馬輪」老驥伏櫪,終究抵不過歲月磨耗,試俥兩天之後於早上11點宣佈停航。我迅即聯絡寶姨公子張蒼夫婦,和岳母等一行6人改搭次日早班飛機,往南竿再轉東引,參加《寶姨》音樂劇首演。

入冬後的馬祖東北季風強勁,海面波濤洶湧混濁,連平日肆無忌憚、在島嶼海域拖網撈捕的大陸漁船也不見蹤跡。 飛機在搖搖晃晃中降落,我望著陰鬱微雨的天空,非常擔心92高齡的岳母是否能承受海上風浪。岳母說:「這趟應是最後一次去東引了!」

我立即明白,除非「東海明珠」停航,再堂皇的理由都不能阻止老人家東引之行。

文字精靈在唱歌:音樂劇《寶姨》演出側記
陳鈺瑛女士

九點抵福澳碼頭,劇組人員正辛苦地裝載布景道具,導演一家也來了。年輕演員看到岳母都非常興奮,他們中許多人初見劇中真實人物,紛紛合影留念。試圖在演出前的短暫時光,抓住當年蛛絲馬跡,填充各自表演內涵。

出了外港,「東海明珠」迎向九級風浪,有如一輛疾駛跑車在落差極大的路面騰起又摔落。海浪像巨大鐵鎚不斷轟擊船底,我們坐在艙底上下起伏不敢妄動。張蒼夫婦無懼險惡海象,選擇頂艙。特別是張大嫂白犬人,漁家出身,與馬祖傳奇人物林義和同宗,血液猶殘留大海搏鬥的基因。她不暈船,尤其喜歡逆風頂浪, 看浪花碎裂如暴雨,一陣陣潑在駕駛艙前的玻璃上。

〔尋訪〕

這幾年東引澳口變化巨大。碼頭外擴,一間又一間黑瓦石牆民居,變成鋼筋水泥樓房,貼磁磚,爭先恐後矗立中路兩旁。岳母精神矍鑠,仍掩不住一絲迷茫,不斷說:「都變了!完全不一樣了!」

眼前所見的一切,包括營生、度日與日常話語,正日復一日地遠離祖先的世界。

11月的東引已是旅遊淡季,觀光客散去後的聚落有些冷清。許多餐館關上大門,演員在中路兩旁四處覓食,為下午的排練儲存能量。午後三點,淑靖導演希望我能帶著演員走訪寶姨舊居生活場景,追想少女寶姨的幽微心事。

我們從現已易主的「引光商店」開始。這裡曾是岳母修改軍服、縫製錦旗、與車繡軍階名號的位址;噠噠地縫紉機充滿幸福與溫暖,與貨架上菸酒雜貨餵養一家九口。

「引光商店」往東,即是當年和平救國軍司令部,四扇三間的木構兩層樓石屋,殘破欄杆與兩邊對稱的台階,依稀猶存舊時煙硝與威權。寶姨新房在二樓靠西邊房間,推窗望海,錨纜從福州載來梅梨糕、金桔與甜桃。寶姨便呼喚埕下岳母與後門的蓮姨,三個女子圍坐分食,笑聲咯咯,遙遠的老鴨角都能聽見。

寶姨婚前住在西邊山巔,一幢鋪蓋茅草的窄逼小屋,與科科叔嬸清苦度日,60年代拆除後建成七棟。這裡居高面海、位處荒僻,依山勢層層而下,菜園田埂、頹屋斷牆,依稀仍有舊時景致。穿過幾條巷弄,岳母為我們指出寶姨汲水洗衣的水井,三位少女演員在此駐足徘迴,找尋寶姨70年前的身影。

文字精靈在唱歌:音樂劇《寶姨》演出側記
少女寶姨住家外望

失去的空間只屬於失去的歲月。只有在我們回返之日,重新指認,恢復舊名;逝去的時間才開始顯示意義,空間也逐漸長出過去的形狀。

〔排練〕

演出前一個月,靖導密集來馬。10月的天空並不平靜,東北季風強烈,飛機每一次降落彷彿都歷經生死關頭。

天候不穩,使得島際交通也多了周折,拼拼湊湊勉強按預定進度排練。這次演員多為在地馬祖人,也有馬祖女婿或台籍在馬公務員,多數具公教身分。排練期間,不是被公事羈絆,就是受制交通。往往一幕五、六人的戲,只到場二、三位。只好因陋就簡,臨時抓人頂替,有時一人分飾數角,錄影後傳給缺席者惡補一番。

我因出席會議之便,往介壽堂看了一次排練。觀光人潮散去後山隴街頭冷冷清清,介壽堂卻燈火通明,正在排演「提親」一幕。有人從北竿趕來,有人剛下班,他們無酬無賞,憑著對戲劇熱愛,對家鄉神秘過去的嚮往,割捨與家人相聚時間,努力糾正詰屈聱牙家鄉話,唱福州語歌曲。只為了一場羣舞、幾句台詞、一齣世間女子的人間悲喜。

然而,劇情開展未如預料中順利。演員忘詞、舞蹈生疏、走位慌亂,即便布景道具也有未及之處。與我一起觀看的潘館長也憂心忡忡,這齣即將在兩個星期後演出的音樂劇,將以何種面目展現鄉親眼前?

曉雲處長畢竟走過「藍海的故鄉」,走過「心情故事」第一、二集,老神在在。安慰說:「別緊張,以前都這樣,演出前自然會調整出最好狀況!」

11月初我再度返馬,出席「戰爭與和平研討會」,恰好趕上第一次完整彩排。靖導手握麥克風坐在台下,嚴肅專注有如大敵臨陣。麥克風魔音一下遙控後場音效,一下調動素人演員,抽絲剝繭,穿針引線,不時上台示範口白、聲調與表情動作。原先在台灣、南竿、北竿等地各自排演,還有愛樂支援的演員,首度會合。當演員穿上正式戲裝,燈光打亮,音樂響起,彷彿變魔術ㄧ般,我擔憂的一切都不見了。

後來私訊靖導,告之我看到許多以前不曾注意的細節。她簡單回我:「相信,就能看見!」

〔演出〕

11月8日,東引首演之日,演員一早即到介壽堂做最後衝刺。我陪岳母、張蒼夫婦往東引燈塔。這座形勢險峻、海景壯闊,比民國還要年長的國家級古蹟,是岳母少女時代經常眷顧之地。家族成員曾任職看守、也曾做過主任,甚至在光緒年間受雇當挑夫,束著一條髮辮,把福州運來的花崗岩,一塊一塊抬到山巔。

岳母說,東引大概只剩燈塔仍是她幼年時的模樣,其它都變了。

晚上七點我們抵達介壽堂,黑壓壓一片坐滿了鄉親,大家都來爭睹東引女兒七十年前的風采。許多依公、依嬤紛紛與岳母招呼敘舊,其中還有一位蓮姨的弟弟王老先生。幕啟之時,瑞芳飾演的岳母領著孫女,拐杖篤篤,緩緩步出,所有人都回到那個年代,跟著寶姨一起哭、一起笑。我緊盯舞台,一幕一幕場景轉換,好像自己不曾寫下這個故事一般。

當劇情進展到寶姨出嫁前的無眠之夜,三位摯友母語合唱、輪唱「淚眼天光」,和聲淒美哀怨,終於止不住強忍的眼淚。岳母吃齋唸佛,大悲大喜不形於色,她只是安靜地注視整場演出。

但我永遠記得老人家回望過去,那麼清澈、那麼深情的眼神。

東引演出成功,消息很快傳到南竿,大家預期會是一場座無虛席的盛宴。靖導不敢輕忽,仍然堅守劇場倫理,務求演員乃至燈光、音樂、布景,持續補強做最周全準備,於是一再彩排、演練、叮嚀、交代,不厭其煩。

演出時間逐漸逼近,曉雲處長在介壽堂前設案祭拜天地與各路神明;靖導則與幾位教友圍圈禱告,一切榮耀歸諸上帝。我在一旁看了非常感動,她們宗教歸屬各異,但同樣莊嚴肅穆,同樣聖靈充滿、法喜籠罩。

果不其然,七點不到,介壽堂人聲鼎沸,樓上樓下坐滿了熱情的鄉親。先蕙趕緊打電話通知,擔心晚了我們六人沒有位子。七點半燈光三明三暗,正式開演,鐵門拉下,許多人關在門外。

接下來跟東引首演一樣,100分鐘的演出,令整場爆滿的鄉親為之動容,好多位演員跟觀眾一起,含著眼淚演完整齣戲。我尤其驚異於馬祖籍演員的表現,他們的熱情與天賦有如熾熱明亮的聚光燈,迎頭照射我這代人的陰鬱保守。他們開朗、自信,像陽光一般的笑容,在許多許多方面,都已走在我們前面。

〔後記〕

當那麼多人那麼多心,糾結一起,讓悲傷卻美好的過去神奇復活;當我的貧薄文字化身美麗精靈,在舞台吟唱寶姨之歌。

除了感謝,我還能說什麼呢?

感謝(以下名單借用朱馬馬臉書)

編導:謝淑靖

音樂:竹嵐老師、Holy 老師、文凱、姿吟、怡瑄、可萱、冰冰。

製作設計群:Juju、茵涵、Rick、阿哲、球球老師、筱君老師、德叔、阿錩。

場務:阿倫、阿輝、泡麵、曼芙、伯翰、世杰、珊珊、荃荃、書昂、小蟲

字幕:佑霖,

演員:家儀、小玗、冠儀、冰冰、瑞芳、陳敏、秋之白、祥官、容華、建華、志慶、芃蕎、碧雲、月鏵、曉芳、阿品、憲憲、玉米、柏諭、信甫、天福、阿爽、芳伶、筱雯、桂惠、燕林。

團體:愛樂劇工廠、雅韻合唱團、馬祖戲劇團、北角星劇團、連江縣政府文化處

聯絡:立中、先蕙

攝影:鄭子駿、陳寶金、Moss Chen、王清勇

原文轉自劉宏文臉書

寶姨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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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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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瑛、靖導與少女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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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瑛與蓮姨弟弟東引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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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英與友人敏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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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瑛與中年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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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鈺瑛(左)與母親
鈺瑛與寶姨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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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螃蟹〉外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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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床,看到來自海外的電郵,原來是旅居美國的玉鵬兄,他讀了《攀講馬祖》上面〈秋菊金黃說螃蟹〉的貼文後,所發的懷舊趣聞。文章令他回想起當年在敬恒教書時,有兩位侄子的軍校同學分發到西莒。當時正是螃蟹盛産季節,玉鵬請他們到家中,並且到碼頭提回一大桶剛上岸的新鲜螃蟹,煮熟後直接装在臉盆端將上桌,配上馬祖薑糖老酒,兩位客人吃得盡興忘我,直言這是這輩子第一次如此豪奢地大啖秋蟹。大夥兒都喝得酩酊大醉,等到酒醒歸隊早已逾時,因初報到就犯錯,聽説後來各領一小過,做為到馬祖放縱行為的處分。這故事後來成了家族笑谈。玉鵬兄早我一年到敬恆,若當時我也在西莒任教,這頓螃蟹聯誼餐會我鐵定被邀作陪。以我當時的酒量,保證令這兩位黃埔健兒夜不歸營。

 

大學時代在台大度過,台大真是好地方,校風開放、資源豐富,學生自主性高,只要不違反校規,可做任何想做的事。當時我在宿舍工讀,和僑生混得很熟。某年秋天,家母來台,帶來一紙箱煮熟的螃蟹。這些螃蟹已經在補給艦上呆了一天,學生宿舍又沒冰箱,漂洋過海的珍饈,勢必要在當天下肚「保鮮」,結果我請幾個要好的僑生「幫忙」解決。那時洋酒尚未開放進口,一般人只能喝公賣局的產品,僑生們一看到滿紙箱佳餚,就主動提供一瓶私藏的「約翰走路」黑牌威士忌,浩浩蕩蕩的到校內醉月湖邊大快朵頤。因為數量多,大家「有恃無恐」,彼此謙讓、鼓勵,既勸吃又勸喝的。一瓶洋酒喝盡,螃蟹還剩兩隻,若將吃剩的螃蟹帶回宿舍,被其他人發現,厚此薄彼的我,一定會被海k一頓,結果有人「出式」(出餿主意。ㄘㄨㄎ ㄙㄟㄎˊ,tsuk seikˊ),把吃不完的熟螃蟹丟進醉月湖「放生」,至今回想起來,仍有暴殄天物的罪惡感。

 

台大醉月湖
台大醉月湖

 

大學畢業受聘到敬恆,離開台大前夕,工友同事為我餞行。有一位被學生稱「老王」的大陳義胞教我做嗆蟹。他知道馬祖和舟山群島的飲食習慣接近,當場除了口述嗆蟹的做法以外,隨口又說了一堆海鮮料理,每一道菜我都覺得似曾相似。馬祖人生吃螃蟹是將它剁碎做「蟹生」(馬祖話。也有人稱此味為「蟹青」)。老王的嗆蟹做法是:冷開水和鹽巴的比例至少10:1,攪拌使其融化後,將活蟹置入,鹽水要蓋過蟹,最後撿拾海邊的石塊壓著。置於陰暗處3、5天即可食用。莒光的海產真是豐富,我花了200元買了10隻大螃蟹試作,這個價錢真令我感到意外,當時和漁家開玩笑說,鹽巴比螃蟹還貴。很遺憾的,做了兩次都是以失敗收場。第一次失敗,將發臭的嗆蟹傾倒糞坑,曾引起路過的學生「側目」。第二次本想掩埋花圃當肥料,但又怕高鹽重鹹的「鹽死」(馬祖話。ㄒㄧㄢˇㄒㄧ+,siengˇsi +)花卉。最後只好趁月黑風高,「夜半無人私語時」,偷偷的將它處理掉。兩次失敗經驗讓我不敢做第三次的嘗試。「痛定思痛」不斷的檢討,就是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我一直懷疑是鹽水的比例不對。由於無從討教,再加上目前的物價水準,這道屬於海島風味的佐餐聖品,只好永遠的封存在記憶深處了。

 

我老家住牛角村,家祖母的強勢風格,相信老一輩的鄉親都曾領教過。她有一道私房菜可能是馬祖少有人做過,因為我每一次講述,在場的人無不做目瞪口呆狀。她將蟹肉剔出來凝在豬油裡,用它拌飯、煨麵或燒白菜蘿蔔,這是聽我伯祖母說「天寶遺事」,曾求證於家母,媽媽卻完全不記得此事。前年台灣食安發生問題,市面上劣等油充斥。許多人在自家熬豬脂、煉雞油。當時我花重金買了10隻三點蟹,蒸熟後小心翼翼地挖出蟹肉,依照聽聞如法炮製。雞豬分離,做成兩瓶,剪紙遮蓋商標,以免被控侵權。(見下圖)不瞞大家,口味了無驚艷之感。因為時代進步,天天如過年的生活環境,可吃的、能吃的品物太多了,再加上此地的螃蟹品質,怎能和我鄉馬祖的相比!所以、一事不再做那是有原因的。

油脂蟹肉
油脂蟹肉            

 

前天,承接「馬祖美食文化館」專案的黃慧珊小姐在電郵中說,看完<說螃蟹>後,在北竿橋仔巧遇人稱漁夫詩人的黃鵬武先生。當時黃先生正在門口補魚網,上前攀談一會兒,就被邀請到廚房觀看蒸螃蟹,說是一早剛捕上岸的。(見下圖)我跟黃小姐說,黃先生是馬祖漁業發展史的活字典,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我一直想去拜訪他,可惜每一次台馬往來都是行程匆匆。月初,我為聯經出版公司錄製馬祖方言繪本,我所採集到的漁民「打樁」吆喝聲有三種,其中一種就是黃先生為縣府《打樁》所唱的旋律。因為繪本的作者鄭惠琴老師,寫的原稿就是黃先生的版本,所以我就學習黃先生的唱腔唱了幾個小節。這是難得的經驗,真希望有一天能如願的訪問到他。

黃鵬武先生和他的蒸螃蟹(由黃慧珊小姐提供)
黃鵬武先生和他的蒸螃蟹(由黃慧珊小姐提供)

 

馬祖秋蟹的肉質最美,雌蟹油膏金黃,雄蟹肉質Q彈。雙熬之肉成絲,趁熱下酒,其魅力令人無法抗拒。然而一旦「放籽」(產卵。ㄅㄨㄥˋㄐㄧ+,pungˋtsi+),其味就如同雞肋,(見下圖)此時的它,最好的歸宿就是送進湯鍋熬湯煮米粉或鹹粥。我在〈馬祖漁歌〉中寫:「三月蟹味白井井」,(馬祖話淡而無味的意思,「井」是假借字。)就是說這種情境

抱卵的母蟹
抱卵的母蟹

因為玉鵬兄的萬里來鴻,讓我又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堆。從小在漁村長大,老家門前三層階梯,常有街坊鄰居在此閒坐閒聊。老人家記不得當下事,卻能對陳年往事如數家珍。一個「不小心」的觸發,每每導引開啟話匣,有人愛聽,有人卻嫌我聒噪、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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