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文章較長,所以,分三次刊出,(下)篇有許多困難字要向鄉親報告。因為文字考證算是較枯燥的單元,若佔太多篇幅,將和以說故事為主的本文調性不符。所以,此地只能點到為止,將來再撰述專文為大家做進一步的分析。
漏勺的馬祖話稱笊籬(ㄐㄧㄚ ㄌㄧㄝˋ,tsia lieˋ) (圖1)。小時候也曾聽鄉親稱這種物件為「盝瓢」(ㄌㄛㄩㄎ ㄆㄧㄨˋ,loyk phiuˋ),簡單的說,此物之名稱取義為「能撈取物品的瓢子」。在從前的漁寮裡它是常見之物,是竹篾編的。煮蝦皮時,得靠它把煮熟的蝦皮從沸騰的湯鍋中撈出。因有稀疏的漏孔,故鄉親用「守口如瓶」來形容口風緊、守得住他人隱私的人。對喜好傳話當「錄音機」、「播音員」以知道內幕消息為傲的人,必然是用「笊籬喙(嘴)」來嘲諷他了。
篩、篩篩(ㄊㄟ,thei ) (圖2.)。從前它是極其尋常的用具,是各家戶必備的東西。從小我就不喜歡吃剛出油鍋的酥魚,反而愛吃隔餐的油炸魚,尤其是被寒風吹過的油炸魚,吃在嘴哩,那種軟綿綿的特殊口感,真的很難用言語描述。來台工作,中餐必然在學校解決,偶而會用前一天過節的剩菜帶便當,油炸魚、魚丸等家鄉菜經過蒸飯箱加熱,其口味之特殊,連台灣同事也讚不絕口。在沒電、沒冰箱的年代裡,媽媽們都會將料理好的乾貨放在竹籃、竹篩裡,然後吊掛在通風的樓板底下。既可以防鼠輩,也可以避饞貓。孩子們站上椅子可隨手取食,那種歲月「滋味」,令人無法忘懷。
番薯擦(ㄏㄨㄤˋㄋㄩˇㄧㄚㄎˊ,huangˋnyˇiakˊ),「擦」本應做 [石蔡] ,可是此字電腦所無,因為「刨」的動作如同「摩擦」,故只好用音同義近的「擦」來替代。[石蔡] 从「蔡」得聲。廣義的形聲字有時是「聲符兼義」的,換句話說,「蔡」是讀音所在,也是意義所在。「蔡」字被用在姓氏以後,一般人多不知道它另有「契」、「割」、「截斷」、「去除」…等字義。(這種現象和「劉」字一樣,人們只知道它是姓氏之一,卻不知「劉」有「殺害」的意思。這個字義從它的部首「刀」即可得知。)所以,《玉篇》對 [石蔡] 的解釋是「粗石也。」《康熙字典》對 [石蔡] 的解釋是「磨也。」在現實的生活裡,把地瓜刨成番薯籤的動作,不就是一下下的「摩擦」,然後產生細如籤絲的食材嗎?這個音義也保留在閩南語中,刨冰的台語說「剉冰」;等著接受嚴重的後果,台語說「剉咧等」,可見「蔡」、「剉」是音義相近的同源關係。
木質蒸籠馬祖話說炊牀(ㄘㄨㄧ ㄌㄛㄥˋ,tshui longˋ),也有人稱飯牀(ㄅㄨㄛㄥ ㄋㄛㄥˋ,puong nongˋ) (圖4.)。貧窮的年代,一家蒸飯萬家香,用木蒸籠蒸飯的氣味實在令人著迷,如果能調上醬油,或拌入軍用罐頭裡的五香豬油,那幸福感鐵定破表。當時吃蒸飯的機會不多,只有在除夕夜、漁民打樁、結婚「食飯囝」時才能吃到。另外在私釀老酒,攤開糯米飯,趁大人不注意時偷抓一把當零食。幾十年的光陰隨著北風而去,記憶中的歲月,大家都把一丁點的「擁有」,當作是無比快樂的泉源。
蒸籠以「牀」為名,或許有鄉親感覺怪異。「牀」的字義並非只有單一的「寢具」。除了作床鋪解釋以外,另有:
- 《說文》說的:「安身之坐者。」可見它本是坐具。
- 水井上的木欄杆,方便汲水的小水桶拋下或拉上,此即古書說的「井榦」。
- 器物之架子,如,「筆牀」、「琴牀」。宋朝有搭架子的大弓弩,名稱為「牀子弩」。
- 底部曰牀。如,「河牀」、「礦牀」…等。
「牀」是本字,「床」是俗體字。《戚林八音》和馮愛珍的《福州方言詞典》都寫成「甑」,字的讀音和實際語音雖有距離,但用「甑」表蒸籠還是可以接受的。
箅,蒸籠最重要的配件,馬祖話說ㄅㄟˇ(peiˇ)(圖5.)。它安置在蒸籠的底部,有孔洞,沸騰的水蒸氣能藉此穿透讓食物蒸熟。木蒸籠底下的沸水,只能廢物利用供做洗滌,絕不能飲用。因為它是民間所說的「牀下湯」(ㄙㄛㄥˇ兀ㄚ ㄌㄛㄥ,songˇnga long),喝了有害無益。
功能和「箅」類似的物件是鼎鞈(ㄉㄧㄤˇㄍㄚㄎ,tiangˇkak)。紙鈔、紙張一疊的單位稱「蜀鞈」(ㄙㄨㄛㄎ ㄍㄚㄎ,suok kak)。它多用在食物加溫、加熱時,而且能層層重疊(圖6.),在趕時間的時候,它能「小兵立大功」,因此算是很實用的小東西。
硣(ㄍㄠˇ,kauˇ),這是閩東地區的方言俗體字。它是陶質、體積略小的容器之一,本身無固定的形式,可用來貯裝食用油、水酒…等。產婦用類似的器皿裝盛雞肉、糯米,放在土灶裡,用枯草的灰燼煨烤,就成了香噴噴的「硣飯」(ㄍㄡˋㄅㄨㄛㄥ^,kouˋpuong^)。甚至窮苦之家為孩子過生日,向鄰居討個稍微完整的蛋殼,內裝白米,放在地瓜飯裡同煮,這「克難」的慶生蛋就稱為「卵硣」(ㄌㄛㄥˋ ㄍㄠˇ,longˋkauˇ)(圖7.)。這在白米摻地瓜籤做主食的年代,算得上是充滿「想像」的食物。
馬祖鄉親稱開瓶器為瓶瓶軋(ㄅㄧㄥˇㄅㄧㄥˇㄍㄚㄎ,pingˇpingˇkak)(圖8.)。「軋」是入聲字,從字的古音反切推知,它的國語讀音只能有ㄧㄚˋ和ㄓˋ兩讀,ㄍㄚ的讀音如同天上飛來一般,坦白說我不知其來歷。但是三民書局出版的《學典》,明載它有ㄧㄚˋ和ㄍㄚˊ兩個讀音(增訂三版p.1214)。相信大家都曾吃過「牛軋糖」,這是磨練牙齒功能的零食,口味濃郁而香甜,頗受年輕人歡迎,滿口假牙的我,只能望梅止渴。和它性質相近的是馬祖花生糖,老一輩的鄉親稱花生糖為「花生軋」(ㄏㄨㄚˇㄌㄟㄥ ㄍㄚㄎ,huaˇleing kak)。它後半段的製作過程是:將炒熟的花生米倒入煮溶的麥芽糖中,然後手中的鍋鏟不停地翻炒。40年前,家父母曾以製作傳統零食當副業,每逢做花生糖時,但見倆老揮舞鍋鏟「軋過來軋過去」的,趁糖漿未硬化之前,讓每一粒花生都均勻的裹著麥芽糖,接著將它倒進模型木框,用力壓緊壓實後,再切成小方塊,如此方大功告成。
「食物衛生罩子」馬祖話說配罩(ㄆㄨㄧˋㄉㄛㄩㄎˊ,phuiˋtoykˊ)(圖9.)。馬祖人慣稱菜餚為「配」(ㄆㄨㄧˇ,phuiˇ),一般家庭都是把當餐的菜餚放在桌上,以方便第二波的人回來享用。擺在桌上的菜餚需用罩子罩著,不僅能防止貓兒光顧,也能避免蒼蠅沾爬。「罩」有都教切和竹角切兩個讀音;「★」只能讀陟教切,由古音推知,此物寫成「配罩」比較妥當,寫「配★」較不宜。(因為電腦無此字,所以只好用★做替代符號。它的字形應寫做上「网」下「隹」。)
吃飯皇帝大,因此人們引申出對烹飪器具的特殊情感。分家時廚房用具是歸長子所有,這是貧窮社會發展出來「道理」與「公義」。送殯回來,有些家屬在拜祭神主的時候,會將烹飪道具,如,鍋瓢、碗筷…等放在供桌上,並且煞有介事的稟報,今後幽冥異路,陰陽兩分;各自棲息,各自炊煮,年節忌日算是回來做客,這是馬祖的習俗之一。時代在變,風俗民情也在變,許多往事,有時會埋藏在各人的記憶深處。本文所說的雞毛蒜皮瑣事,就是希望能做觸發媒介,進一步引出共同的經驗與記憶,讓鄉親們理解,馬祖文化也是淵源流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