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牛角村,曾經是馬祖最大、人口最多的村莊。每年民防隊集訓要舉行大會師時,軍容壯大的隊伍,和其他人丁單薄的村莊相比,總令刻板的長官感到「礙眼」。每次都要移一部分人員去彌補外村的不足,希望藉此能構成完美的方陣區塊。該村莊若有美麗大方的女隊員,本村壯漢就會自動請纓「入贅」,在口頭上佔一些便宜。若發現本村隊員的未婚妻在某村之列,這下子可妙了,好像集體吃興奮劑一般,建議指導員(副村長)將他送做堆,未婚夫妻尷尬的情緒全寫在臉上,但娛樂效果破表。我家門前有三層階梯,右邊與對面都是糕餅店,下崗後的隊員買了紅標米酒,坐在台階上,配著包子。邊吃、邊喝同時述說今天發生的趣事,此起彼落的呼應聲、交織著得意的歡笑聲,至今印象仍很深刻。
所謂「軼事」,理論上來說,它可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因為重大事件已被《歷史》或《鄉誌》收錄了。這些不見於經傳所載的雜事,到底是有趣好玩的呢,還是令人感觸良多,那是因人而異的。就以前段「酒配包子」來說,鄉親看到此景就故意戲謔他「做尾頓」(吃最後一餐。ㄗㄛˇㄇㄨㄧ ㄌㄡㄥˇ,tsoˇmui loungˇ)。因為死囚槍決前的最後一餐是高粱配饅頭。年紀越大越喜歡回憶過往點滴,日常生活中,隨便一個觸發,就會引出許多聯想,可是坐在電腦之前,思緒飛奔,卻不知從何處說起。今天就以槍決之事做本文的開端吧。
牛角村莊入口處,從前是民眾公墓,當時設有簡易的牌坊(在今天環保路的下方。見下圖1.)。此處不僅是亂葬崗,而且也是重罪犯槍決之處。某年,學校臨時安排高年級的學生到梅石中正堂看電影,影片名稱是〈白雲故鄉〉,這是反共愛國教育片。當時經濟環境普遍都很差,除了年節以外,孩子們少有吃零食的機會,看電影時,對大人手握瓜子、花生,邊看邊嗑,真是羨慕極了,因為那是高檔享受。當天聽說有免費的電影可看,我興奮的偷溜回家抓花生,所以錯過了整隊出發的時間。那一天牛角嶺正好有執行槍決任務,中心國校的隊伍通過之後開始交通管制。脫隊的我,走到舊酒廠附近被凶神惡煞的「指導員」攔住,他指示我從六間排走羊腸鳥道,經陸軍醫院(今縣立醫院)去追趕隊伍。幾分鐘之後,聽到兩響槍聲,伴隨著六間排的「觀眾」驚呼聲,我很自然的向左望去,驚悚的畫面至今不忘。說時遲那時快,我連跑帶爬的,也顧不得口袋裡的花生灑落大地,就這樣地衝上醫院,一直跑到成功山才追上隊伍。槍決事件後來一直在「村民大會」或民防隊集訓時宣導,宣導的目的想當然是在「以儆效尤」。這個話題在村莊裡迴盪了許久,那一陣子,我的情緒幾乎是在不安的情況下度過的。
「村民大會」也是戰地政務時空背景下的產物,目的是政績宣傳和政令宣導。其初規定由民防隊員參加,後來調整為每一家派一人出席即可。當時民眾識字者不多,能完全聽懂國語的人少之又少,遇長官蒞臨指導時,還得靠村長或村幹事做翻譯。所以,最後再權宜變通,若大人無法出席派子女到場亦可。這對隔日要出海捕魚的家長來說真是一大福音。我念小學時也曾代表家父出席過,因此看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事。許多媽媽與會時,會在台下揀選青菜,以便次日到菜市場販賣。乖巧的女生會在照明的氣燈附近寫功課。男生則嬉戲居多,常被「指導員」集中看管。彼時開「擴大村民大會」時要唱國歌、宣讀國父遺囑、呼口號,最後還要唱〈反共復國歌〉。在行禮如儀的過程中,唱歌都是咱們學生當主力部隊,大人卻羞於開口。為此,段春里(?)秘書長要限時驗收民防隊國歌教唱的成果。故晚間「民教班」的課程,多半是在洋溢的歌聲中結束,印象中有幾位學長還被老師請去當導唱的。最令當主席的村長為難的事是恭讀國父遺囑。按理說,恭讀國父遺囑必須高聲朗讀,如此才能理解國父的囑咐。但是,所有的主席都是煞有介事的微動嘴角片刻,就輕描淡寫的匆匆帶過。是否唸完,也只有當事人和國父心裡明白。
早期的民防隊也是稱「自衛隊」,女性稱「婦女隊」,一般人訛稱為「婦女會」。集訓、出差無服裝,更無糧餉,出完任務之後得回家「吃自己」。民國50年代中期,夏天集訓時會貼一頓中餐,伙頭軍是借用瑞華老師家的廚房烹煮。固定在下午兩點左右,販賣多餘的大鍋飯,買的人趨之若鶩。有烹調經驗的人都知道,小鍋炒的菜好吃,大鍋煮的飯特香。最早的隊員只發一頂便帽(類似時下的棒球帽),服裝則各自隨緣(見下列各圖)。這相較於後來著帥氣的儀隊裝,以分列式姿態通過總統府的金馬自衛隊員來說,那真是無法同日而語。民防隊的裝備是接收自軍中淘汰的軍品,從老照片看來,頭戴鋼盔,身穿制式的卡其服,還有少數肩背防毒面具的,模樣還算莊嚴。這些背在肩上的防毒面具,有的是老舊不堪用,有些是不會用,所以,一旦反攻號角響起,就會發現上帝是公平的。
軍管時代村自治組織以村長、官派的副村長、村幹事為鐵三角。但實際掌權的是副村長,他可以短時間的扣押村民,也可以禁止漁民出海,這是他最狠的殺手鐧。村幹事的任務是文書處理及集合點名。有一回開村民大會,曾經當過戲劇演員的幹事點名點到「*車*」時,習慣於戲劇台詞的他,把名字中間的字讀成ㄍㄩ。當事人故意不答腔,台下民眾則笑倒一堆,幹事好生尷尬,最後由村長出面解圍,此後方知,此字在此要唸ㄑㄧㄚ。「保丁」的職務如同工友。家父生前曾說,牛角的保丁海選有三大條件:1.家境赤貧。2.手腳俐落。3.能吹海螺。超大的海螺殼馬祖話說「螺棬」(ㄌㄛㄩ+ ㄨㄛㄥ+,lφy33 uong33)。在當時它是管制品之一(見下圖5),須列入移交的,它是發號司令的工具,其功能如同軍號。牛角漁民多,每逢霧季,保丁得出海吹海螺以引導漁船回航。此時的保丁功能就如同岸上的霧砲。
早期的副村長是令人畏懼的。我曾看過學校蓋禮堂(今縣議會)時,他當眾鞭打保丁,眾人怒不敢言,只能在傍晚隊伍解散時,坐在我家門前的台階上議論紛紛。那些出身行伍的「老粗」,有時會「拿著雞毛當令箭」,但村莊裡的某些意見領袖,會把副村長的「令箭當雞毛」。情節輕的關在牛角港口正大門的碉堡裡,情節重大者就送到山隴看守所,看守所位於今天第一餐廳的後方。此地是軍民「出國進修」的地方。我記得大門口有一副對聯寫著:「進門思惟悔前非,出門重創新事業」。對聯的格式不對,但語義還算貼切。
金、馬民防隊是反共抗俄、全民皆兵思維下的產物。戒嚴時代,前線男女除了公教及其眷屬,或女性首次懷孕達三個月以上(持有醫院證明)者,其他的都得參加。雖然長官會用「平時為良民,戰時做尖兵」的話來鼓勵大家,但這些「半套武裝」的老百姓,能否因應慘酷的戰況大家心知肚明。某一年,東區三大村莊的民防隊借馬中(今介壽國中)司令台做分列式訓練。將軍出身的吳老師不以為然的說:「有啥用!還不如教他們丟擲手榴彈。」真不愧是內行人說內行話。雖然男隊員夜間也有站崗放哨的任務,但嚴格度與正規軍相比,那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她)們平日只能為村莊裡盡一些勞力的勤務而已,諸如打掃環境、搬米糧…等。年輕的朋友可能不知道,當時軍政府為了消化戰備米糧,禁絕台灣新鮮的白米進口,民眾吃的米須向村公所購買。因為缺乏現代化的倉儲設備,戰備米糧早已被黃麴毒素汙染了。軍令如山,大家無可奈何也只好硬著頭皮吞著。因為村公所賣米,所以,「補庫」時為了充場面,常常向村公所借米來當供品,一包包的白米堆疊如山,人的心意足以讓神明感到滿意。
歲月悠悠,數十年的光陰彈指而過,許多在當時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今天看來感覺有點荒謬,這是時過境遷的必然結果。回憶不可能都是甜美的,但令人五味雜陳倒是不爭的事實。有關民防隊的往事或許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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