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那一縷煙圈 /文:陳芸

林語堂說,世上就兩種人,抽菸的人和不抽菸的人。而含煙斗的人都較為和藹,較為懇切,較為坦白,又大都善於談天,和這種人才能彼此結交相親。

圖:曹雅評提供

老牟伯伯是屬於前者而含著煙斗。

我問,伯伯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伯伯說,是帶有香味的乾葉子。

我問,那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伯伯說,像天鵝絨一般柔軟的草葉。

我問,為什麼要燒葉子啊?
伯伯說,那叫抽菸。

我問,為什麼要抽菸啊? 

    伯伯說,以前行軍打仗的時候,士兵們都帶著鼓囊囊的菸袋,需要時可以振作精神和止肚子餓的,才有力氣繼續作戰。

這是吸菸的妙處,當時還是十來歲小蘿蔔頭的我,真信了。

向晚時分,一如往常般校鐘準時鳴曲,穿著白襯衫的女孩和卡及色軍訓服的男孩,青青澀澀的模樣,一群小高一學弟妹們像鬧烘烘的爆米花,迫不及待一簇簇擠擁出校門,同學們互道再見後幾個住在比較遠的馬港、梅石、福澳村的男生成群往下坡衝去山隴澳口旁的公車站,趕著太陽下山晚餐前的末班車,和收假的軍人們,我則徐徐彎進了介壽獅子市場裡找人。

秋天的黃昏,他一人單手靠著門牆單手拿著煙斗抽吸,眼神望著澳口前方的大海,泰然自若,靜悟的瀟灑,我以為。

1949年3月大陸情勢逆轉,伯伯說許多將官率領部隊起義,士兵逃的逃亡的亡,作為大多數底層小兵小卒,通常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跟著將領或自行組隊投到共產黨陣營,改編為解放軍;二是索性逃離部隊,卸甲歸田。幾乎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島嶼上去做著「光復夢」。很明顯地伯伯放棄唯二選擇,他跟著國民政府軍遷台,背井離鄉無依無靠。為了安置這個龐大的群體,在「退輔會」統籌規劃辦理下,成了市場的管理員,伯伯說這是「困守孤島的榮譽」,至少是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

部隊來到馬祖之後,最初幾年舉目無親,菸理當更成了伯伯的良友。尤其夜深沉的時候,一個人孤獨地想起童年時在父親身邊幫忙點菸的情景,已不復得,那個偷偷拿菸給他抽的小叔,還有因爲學抽菸委婉勸說的母親,還有喜歡聞他指間菸草味道的年少髮妻,還有兩個稚幼的孩兒,歷經戰爭苦難,歲月流轉,也都是音訊渺渺,一縷無可奈何,就像煙霧似地縈繞著周身。

又是放學後自在的時光,一如既往地在市場裏探頭探腦的尋找伯伯的身影,我喜歡聽伯伯說他大陸老家稀奇古僻的事,他說在過去大陸的貧窮農戶山區,幾乎成年男子人手一支簡易的旱菸桿,人們每到春天並在自己家房前屋後、田頭地角忙活起來,趁耕作休息空檔,他們或蹲在牆角,或坐在院落,或立於田壟邊,將煙鍋伸向菸袋,在包里搓取出ㄧ把,小小菸鍋裏就裝滿菸草,再摁壓一下,然後用煤油打火機或木火柴頭點燃,接著便心滿的「吧唧吧唧」的抽吸起來。還有些菸癮大的人等不及農事忙完,會迫不及待地裝上一鍋菸,給它猛吸一陣,然後閉著雙眼慢慢吐出幾個煙圈,一個圈兒接著一個,似默啞的心事,重重復行行消散空中。

伯伯啣著煙斗,不時吸上一口,小小菸鍋裡白灰之下露出紅光,微微透露出暖氣,我問伯伯不燙手麼?伯伯咧嘴露出煙焦油的牙齒笑了笑,說我傻仔呢?火燃著東西怎麼不會熱燙,這煙斗不比一般的紙捲香菸,是要慢慢地抽,慢慢地吐,慢慢地等待,慢慢地將心頭的情緒便跟著那藍煙繚繞而上,不轉眼繚煙變成縷縷的細絲,慢慢不見了於眼前,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是的依然什麼都沒有改變,隔著大江大海,兩岸依然迷離的遙遙無期。

雖然伯伯表面上也不講那時的情緒,然而當時的我心中已能逐漸體會到菸並不能解伯伯的愁,卻像酒鬼叔叔那樣借酒消愁似的,借菸消愁愁更愁了。

待要再劃一根火柴,再點燃一鍋的菸葉,卻因白灰已積得太多,點不著,乃輕輕在牆角敲了幾下,煙灰靜悄悄地落在地上,其靜寂如同伯伯的悲涼一樣,心裡的眼淚流淌一點的聲息也沒有。一支菸包含的心跡和情感,是難以確切地明瞭的,一個人,尤其是一個離散男人的心事,誰能那麼清楚地理解,惟有一支焚燒自己的香菸才明白,一個男人的痛楚,它往往寄託著思念的煙霧,血脈情濃的尼古丁,以及脆弱的星火明滅。我以為我明白了,香菸為何如此迷人?

又到鳳凰花開的季節,那是長長慵懶夏天的開始,鬧鐘不知道重複響了第幾回合,從睡夢中驚醒,想起來了今天要補考,都是數學,這也是意料中的事,迷迷糊糊的沒概念,衝去浴室擠了一條白胖胖的蠶躺在牙刷上,在齒間來回刷了刷,誰料口裡盡是苦澀,我的天哪!可惡的怪獸弟弟,誰叫你又把牙膏和洗面乳換了位置!急忙漱掉口中的泡沫胡亂洗把臉,又要遲到了啦!拾起散落桌面上的模擬考卷,抓起「馬祖高中」綠色書包,倖忡忡跨出家門,惶急想著橫眉嚴肅的教官,小碎步跑過山隴廣場,睡眼還惺忪的我差點直撞上了挑擔子的菜販,雖剛才閃過了一台部隊採買的悍馬車,分秒必爭疾步行過公車站,習慣下意識地往市場樓梯下方的小房間口睇了一眼,遠遠的看見伯伯點燃香煙已迎著晨光,煙霧升騰的心在暢想。

打了個大哈欠,忽然我醒了,明白了伯伯心裡暢想著結髮的妻子,暢想著他兩個孩童追逐著漫天飛舞的傾聽,如一個接著一個的煙圈兒。淚水朦朧中,我和伯伯揮了揮手致意道「早安」,隨著年事漸高,伯伯的身體也已經不再硬朗,眼睛也花了,但那失去光華的雙眼依然透露著一種信念。總會有那麼一天,重新踩著故鄉的泥土,燃燒故鄉的草葉,「吧唧吧唧」著故鄉的味道。

總會有那麼一天,是的,用了整整四十年,榮民才得以跨過這一道僅2000米寬的海峽,為了這一天,多少青絲成白髮,多少血淚書離愁,伯伯和妻兒終於相聚在一起了,然而對父母,卻只能獻上一炷香在墳頭。

我想我明白了,香菸為何如此迷人?我明白了伯伯抽的不是菸,是鄉愁,是四十年來三千里地故國山河,是美麗的回憶啊!

時常,我眼前會出現伯伯抽菸的樣子,會出現帶走老牟伯伯「最後的那一縷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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