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竿的「津沙」說到「討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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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馬祖日報〉(107年11月23日)宋社長〈橋仔魚村補 糸孟〉的相關報導,讓我又聯想起許多陳年往事。宋社長的大作和本文題名「津沙」、「討沰」,看起來好像沒啥關係,而今天居然會放在一起討論,那就請你聽我說分明吧。

馬祖列島向來是閩東重要的漁鄉之一,居民的生活受海洋文化影響很大。譬如說,生活空間的選擇、民俗信仰的傳承、作息型態的安排、人名地名的取定、…等,這些無不被生活空間所制約的。因受限於篇幅,今天只好單提「津沙」地名和「討沰」動作和大家做切磋了。大家都知道,地名考證有它的難度存在,稍不注意可能就張冠李戴。除了當地耆老的意見要重視以外,語音的分析也非常重要。馬祖的發展歷史很特殊,有很多事情和軍事管理有關,地方的命名就是其中之一。時代走到今天,回頭看過去的歲月,有些事是令人緬懷,但卻有更多的事是令人感到唏噓的。

九月底,我陪朋友到馬祖旅遊,同行中有大學教授、知名詩人、中學校長、經商有成的學弟、…等。來到津沙社區的澳口,眼看海天蔚藍,腳踩黃沙滾滾,有同行者回頭後望,「金沙」村名牌坊映入眼簾,當下情不自禁的贊嘆:「村如其名。」我只好在一旁微笑點頭。因為「津沙」與「金沙」,這是方言遇上國語後所產生的矛盾與扞格。和不是同語系的朋友談它們之間的關係,得費許多功夫。好在大家都是中文系出身的,僅略舉二三術語,並以閩南語、客家語為旁證,大夥皆瞭然於心。討論之熱烈,彷彿又回到當年修讀《聲韻學‧上古音》時的情景。

金沙牌坊
金沙牌坊

 

國軍轉進馬祖時,如火如荼的推行國語運動,和我年齡相仿的朋友一定都吃過很多苦頭。撇開政治眼光,單就語言表情達意的功能來說,我個人覺得這是極重要且有意義的政策。但是,漢語是單音節的語言、漢字是獨體的方塊字,音近或形似的現象是極其常見的。從廣義的角度來看,我們的國語(普通話)也是方言之一,它是北方官話的系統。今天的「漢語八大方言」本是同出一源,但分化之後的方言,彼此之間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分歧,這是複雜卻容易理解的事實。故南腔北調之話語,有時同音的語彙卻不同意義,有時不同的概念卻用相同的「形體」呈現。所以,許多誤解也跟著出現了。某些反差大的語詞,甚至可編成娛樂性十足的表演節目,那我們也不必感到意外。

 

民國38(1949)年,國軍轉進馬祖,配合整軍經武之政策,以枕戈待旦、提升士氣為最高準則。對既「俗氣」又「土直」的地名進行變革。主事者常以音同、音近的國語替換方言名詞,但是被替換的馬祖地名,用自己的方言去念就會出現隔閡了。東莒的進出口門戶鄉親稱ㄇㄛㄩㄣˋ兀ㄛˇ(moyngˋngoˇ),因為這裡是當地人曬漁網的地方故有此稱,若以文字書寫應寫成「[糸孟] 澳」才對。但軍方以音近的「猛澳」替代。結果「猛」則猛矣,卻全然失去原汁原味。南竿最西端的聚落,鄉親稱ㄙㄝˋㄇㄨㄧ+ (seˋmui+),手寫成「西尾」最為貼切,也最符合該村的地理位置所在。官方用國語音近的「四維」替代之後,名詞「雅」則雅矣,長官們絕沒想到「四維」的馬祖話是說ㄒㄧ ㄇㄧˋ(si miˋ)。小時候聽父叔輩講古,改名之初,有一些耆老只會說方言而不會說國語,當他眼看「四維」而口中說ㄒㄧ ㄇㄧˋ時,一般人卻不知此地所在何方!

 

扯遠了,現在說「津沙」。從前的津沙村是個大村落,此地有完整的國民學校,據耆老說,同時代的鐵板村卻只是分校而已。因為時空環境改變,漁村繁華落盡,國校先縮小成分班,最後連學校也廢了,校園由地區自強中隊進駐。津沙的漁業既然很昌盛,按理說必然有和漁事作業有關的地點。有鄉親說:村莊名ㄐㄧㄥ ㄋㄚ(tsing na)是因為「曬漁網的大石頭」而得名的,漢字應寫成「繒礁」。此說「目前」我認為合理。因為「繒」是漁網之一,「礁」的字義為海邊或海中的岩石,馬祖話說ㄉㄚ (ta)。我舉一個旁證,燒乾、曬乾、烤乾,馬祖話說ㄉㄚ,字形寫成「焦」(下方四點為‘火’),閩南語的乾杯也說ㄉㄚ。前人在造字時,取表示讀音的「焦」加上部首的「石」,就成了岩石的專用字—-「礁」(ㄉㄚ,ta)。當兩個字組合成一個詞彙時,下字的聲母會因為前字的韻尾而產生不同的音變現象,這是閩東方言的規律之一。所以,「繒礁」的讀音就由ㄐㄧㄥ ㄉㄚ變成ㄐㄧㄥ ㄋㄚ了。國軍來了之後,用音近之「津沙」替代,解嚴後的社區朋友則用國語的「金沙」來書寫,且製作牌坊豎立於村落之口。可是,我們從來沒聽過有耆老稱此村落為ㄍㄧㄥ ㄋㄚ(king na)之例,因為「津」「金」國語同音而馬祖話卻完全不同。牌坊豎立於此,就當做為村莊討吉利,同時兼說村落因時空環境特殊而改名的故事,那也是蠻不錯的。

 

幾年前,我曾經在馬祖四鄉五島做過簡單的方言調查。發現有些語彙讀音有島際差別。譬如說,到海邊拾海螺、採牡蠣、挖蚌殼、刮紫菜的動作,莒光鄉親泛稱為ㄊㄛˇㄌㄚ(thoˇla),而其他各島都是說ㄊㄛˇㄌㄚㄎ(thoˇlak)。兩者差別很大,請大家注意聽我的音檔。莒光地區說的是開尾韻,換言之,說話時氣有多長就能把尾音拉多長。而其他地區說的是入聲韻,尾音是要立刻堵塞住的,閩東方言的入聲字韻尾用ㄏ(h)或用ㄎ(k)皆可,它們在此是不發音的,簡單的說它是扮演「剎車」的角色,念的時候看到它要立刻把尾音收住。目前台灣的閩南語、客家語的母語課本都是如此標示的。

 

莒光鄉ㄊㄛˇㄌㄚ的語音漢字可以寫成「討礁」,意思是:在海邊岩石上採集可食用的生物(見下圖)。但離開莒光之後這兩字就不適用了,因為「討礁」兩字無法反映其他地區的語音。馬祖話的海水退潮是說ㄗㄨㄧˇㄉㄚㄎ(tsuiˇtak)。但第二個字的字形始終找不到,最後,別無他法,只好用訂「訓讀字」的方式取「沰」來用。無論是找「訓讀字」(借義)或是用「假借字」(借音),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在新修《連江縣志‧語言志》中有專章說明。「沰」的國語讀ㄊㄨㄛ,字義有脫落、退下、滑落…等,就只好暫借其字義表示海水退潮。因為到海邊撿海螺、挖蚌殼就是退潮以後的活動,將此活動說成ㄊㄛˇㄌㄚㄎ(thoˇlak),寫做「討沰」,目前看來還算合理。

岩石上採集生物。曹祥官課長提供
岩石上採集生物。曹祥官課長提供

 

前一陣子為朋友寫家族歌曲,內容說到父母親辛苦的養家育兒過程,我用「討礁」而不用「討沰」,因為他是東莒人士。如果是為莒光以外的人創作,那就得用「討沰」而不適合用「討礁」了。因為語言須盡量做到形、音、義之間的密切配合,如此的表情達意方能暢通無礙。

(開版照片:「津沙聚落」。翻拍自《南竿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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