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代,每一學年都有兩次遠足、郊遊的活動。就某些同學來說,活動的「重頭戲」不在野炊當天,反而是在前一天下午翹課採買食材時。我們借用同學家通宵烹煮,次日抬著野餐食物招搖過市。家父曾說:「復(又。ㄅㄨˋ,pukˋ)像厝裡祭墓,復像故底扛齋。」這句話的意思是:「(這種情景)既像在大陸老家清明節時,抬著祭品到祖墳祭拜,又像是從前私塾老師,在課堂上招待學生並做玩遊戲的活動。」「祭墓」的事情今天暫時不說,本文僅就「掆(扛)齋」(權宜注音ㄍㄡㄥ ㄗㄝ,koung ʒɛ)習俗向大家做概略的說明。表面上來看,本篇是教師節前夕的應景文章,然而,希望能為馬祖風俗文化留下史料,卻是有更深層的意義。(讀音請以羅馬字拼音符號為準。)
某次回馬祖,和王榕樂先生連袂拜訪玉貴兄的尊翁,向他請教馬祖私塾事。回台之後反覆聽錄音檔,吉光片羽的內容,使我受益良多。後來根據此訪談資料,再電訪住中壢的常泰姑丈,經耆老們的講述,許多原本我僅略知的情節,也獲得圓滿解答,以喜出望外形容當時心情,可謂貼切至極。
所謂「學年度」、「學期」、「年級制」、「五育並重」、「愛的教育」…等,那是新式學堂搞的玩意ㄦ。從前私塾教學,除了教唸、背誦、書寫、珠算之外,其他的都算是「旁鶩」,即便是上茅坑,也要抽一根「出恭」的籤條留在桌面上。老師的威嚴無不令學生們震懾。當時「人家齋」(私塾。ㄧㄥˇ 兀ㄚ ㄗㄝ,ingˇnga ʒɛ)老師,既無退撫基金,又無18%,為了「餬口」,只好延長工作時日。現在的制度,一年有接近三個月的寒暑假、周休二日等名堂,對過去的師生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一般來說,過了元宵,就是私塾開課之時。除了固定的束脩以外,家長也會奉上謝禮。敬師金的額度多寡,視各家經濟條件而定。老師收下禮金之後,挪一部分金額做一年一度的「掆(扛)齋」活動費。在「掆(扛)齋」這一天,老師會率領學生向孔子香案敬拜,當下老師不僅暫時收起威嚴、戒尺,師娘還會準備簡單的食物分送學生享用,讓學生度過短暫的快樂時光。活動過程少不了餘興節目,這些只會教書的先生焉能變出啥把戲!即便多才多藝能彈琴吹簫的人,礙於當時保守風氣,會覺得這是翫歲愒時的雕蟲小技,故「掆(扛)齋」時的娛樂多半是比賽作詩作對聯,表現好的同學會獲得老師書畫,或背面寫有老師題詞的摺扇作鼓勵。
由上述情節看來,「掆(扛)齋」禮儀有一點像今天的「謝師宴」,可是又不完全像。這一天老師準備食物的費用是來自學生家長,這顯然是把面子做給老師。活動日期都是訂在四月份的某一天。此時麥子已成熟,麵粉也磨好了,為了能讓「倪囝豚」(兒童或青少年。ㄋㄧㄝˇㄧㄤˇㄊㄡㄥˋ,nieˇiangˇthoungˋ)填飽肚子,師娘會端出包子,但是為了經濟考量,絕大部分是煎「夏餅」(ㄏㄚˋㄅㄧㄤ+,haˋβiang+)當主食。「夏餅」是從前馬祖人立夏必吃的應景食物(大戶人家吃「鼎邊抆」)。它做法極為簡單,把蔥花、蝦米調入麵糊中,然後入鍋煎熟即成。夏餅、魚丸和油炸魚塊是主菜,再搭配其他簡單的食物,就是當天的「掆(扛)齋宴席」了。習慣上這一天學生會換上最好的夏衫,自備碗筷的走進課堂。因為不必背書、不必挨打,而且還有得吃,所以,此刻學生的快樂指數僅次於過年。
「掆(扛)齋」的「掆(扛)」是當動詞用,《說文解字》說它的本義是「雙手舉起重物。」後來字義引申出「眾人合力抬起」。所以,「掆(扛)齋」顧名思義就是:「以大家的力量,把這次學堂事辦好。」「掆(扛)」的讀音在隋唐時代讀「古雙切」,換成國語就是讀ㄍㄤ,福州話說ㄍㄡㄥ。但是,它後來分化出背負的ㄎㄤˊ。國語的第二聲字(不含從入聲變來者),在福州話中要讀類似國語的第四聲。所以,ㄎㄤˊ的馬祖方言就是念ㄎㄡㄥˋ,字義為揹負。說到這裡,大家不難發現,一個「扛」字它同時扮演著馬祖話的「ㄍㄡㄥ,抬起來」和「ㄎㄡㄥˋ,揹負起來」的音義。今天的國語只剩下ㄎㄤˊ這個音義了。依常理來說,一個字若同時扮演太多的角色,在情意溝通時難免會產生混淆,所以,社會上會出現新字以取代之,其目的是在區隔和別嫌。「掆」就是在這種情境下出現的。從此「扛」專門當作「ㄎㄤˊ揹負義」使用。「掆」字出現,泥古守舊的人會說它是錯字,而我個人認為它是不得不出現的後起字。語言文字是供人使用的,經過組合成詞彙時,有時會產生負面的語詞,如,章回小說中的「掆(扛)幫」,意指拉結幫派的「狐群狗黨」。馬祖社會上使用的「掆(扛)家」或「掆(扛)骹」(ㄍㄡㄥ 兀ㄚ,koung nga),多用在「狼狽為奸」、聯手詐賭時。
有學界朋友認為,「扛」馬祖話既有「ㄍㄡㄥ,抬起來」的音義,又有「ㄎㄡㄥˋ,背負起來」的音義,這是方言「文白異讀」的現象。我不認同此說。我認為它們是破音字的關係。「破音字」和「文白異讀」很容易辨別。一個字形有兩個以上的音義者是「破音字」。如,國語的「行」,唸ㄒㄧㄥˊ的時候表示動詞走路的意思;唸ㄏㄤˊ的時候表示名詞行業的意思。再如,國語的「中」,唸ㄓㄨㄥ時,表示中間,讀ㄓㄨㄥˋ時,表示擊中、命中。吃飯的「吃」,口吃的「吃」想必大家都會區別,它們是破音字。而「文白異讀」是讀書音和口語的區別,是同一個字形、同一個字義卻有不同讀法。如:
- 平:文讀音為ㄅㄧㄥˋ,白讀音為ㄅㄤˋ。讀音不同,但都是平坦的意思。
- 初:文讀音為ㄘㄨ,白讀音為ㄘㄛㄦ(tshœ)。讀音不同,但都是起初、初始的意思。
- 爹:文讀音為ㄉㄧㄝ,白讀音為ㄉㄧㄚ。讀音不同,但都是父親的意思。福州人用ㄉㄧㄝ,馬祖庶民則用ㄉㄧㄚ。
- 樓:文讀音為ㄌㄧㄡˋ,白讀音為ㄌㄠˋ。讀音不同,但都是樓房的意思。
- 網:文讀音為ㄨㄛㄥ+,白讀音為ㄇㄛㄩㄣ^(mφyng^)。讀音不同,但都是漁撈的工具之一。
「文白異讀」是方言普遍的現象。當文讀、白讀雙方普及率勢均力敵時,民間還會為其中之一創造新的字形以區隔之,如「網」和「[糸孟]」,前者是讀書音的字形,後者是白讀音的字形,兩者是涇渭分明的。所以,憑藉方言進行古聲古韻的系統重建工程,有時會受到它的干擾。原則上,用方言念古書、古詩,音韻接近全國「凡通語」(普通話)的,在日常生活中,新的概念、新式物品名稱、人名等,絕大多數要使用讀書音的。只要多留意、多聽聞,必能充分掌握其條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