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撞球」是籃球之外,馬祖軍民最普遍的休閒運動。那時村村都有撞球店,短短一條街,往往多達五、六間。只要住家或店面有個5平方米的空間,就能擺張球檯,牆壁掛幾球桿,一塊計分小黑板,幾顆「膠鼓(chalk)」,便開門營業。那時一局2塊錢,客人絕大多數是休假出營、穿草綠軍服的阿兵哥。
島上部隊採輪休制,放假時間不一,每天都可見到阿兵哥散入不同村子。周末假日,人潮多湧向山隴、馬港、鐵板這些有街有市的大村。有些進冰果店,點一盤四果冰,搜盡話題找櫃台小姐搭訕,有意無意飄過來的眼神,比四果冰的葡萄乾還要甜蜜;有些進撞球店,用力捅球,霹霹啪啪,一個星期的鬱悶,在擊球入袋的瞬間煙消霧散。
我們村子地處偏僻,也有兩間雜貨店兼營的撞球店。由於離電影院、八三么都很遙遠,也沒有浴室、餐館,這類照顧身心的附屬設施,平日門可羅雀,生意清淡。偶有幾個公務出差的官兵,為避憲兵耳目,混水摸魚到此打上兩桿,度過一個沒有出操、施工的下午。此時店家就會配合掩上大門,若被憲兵逮到,以後幾個禮拜的休假,大概都以關禁閉收場。
那時有位老士官,駐守村子西側鼻頭角,單身未成家,經常來村裡逗弄小孩,村人喚他「老不羞」。他可不管什麼休假、宵禁的管制,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每天都窩在撞球店。「老不羞」身材瘦小,面黑膚黃,一幅鴉片鬼模樣;可一旦上了球檯,雙眼迅即發光,如兩道犀利的探照燈,掃過檯面所有子球母球,獵取最佳角度,盤算出桿位置。
撞球的玩法多種,那個年代流行「史諾克」,15顆紅球擺成倒三角,6顆色球從2分到7分,基本成T型,還有一顆白色母球,人多人少都可以玩,各自計分,輸者付錢。此外,還有一種只打色球的賭局,一群人從布袋抽號碼牌,神秘兮兮看一眼塞入褲袋,大家輪流打色球,小黑板記分不斷累積;突然有人掏出號碼牌,冷冷地說:「到了!」一面翻出褲袋裡的號碼,對照黑板計分一致,眾人訕訕掏錢,其中2元給店家。贏錢與否,除了球技,還須諜對諜,矇騙障眼,讓自己或其他對手的擊球分數剛好到達抽中的號碼,如果衝過頭,這局基本「死」了,等著付錢吧!
老不羞球技高超,不是與人賭博,就是打史諾克。最常與他對陣的是一位高大英挺的年輕排長,球風也與萎靡猥瑣的老不羞迥然不同。特別是雙號晚上,沒有砲擊,大家心情輕鬆,大人小孩圍在球檯四周,氣燈嘶嘶吼著,老闆大門掩上,宵禁戒嚴跟北風一起關在門外,好戲就要登場。
老不羞步步為營,每桿琢磨盤算,想方設法每個紅球配吃7分黑球,蠶食累積,以絕對優勢來到沒有紅球的下半場;帥排長擊球乾淨俐落,力道剛猛,試圖演出史諾克最高境界,推、煞、拉、切作球,一個一個「可令(clean)」,一舉反敗為勝。經常看到的戲碼是,「老不羞」氣定神閒,等待帥排長可令過程的失誤,棄桿服輸,擺球重新開始下一局;但有時帥排長「可令」成功,狠狠打入最後一顆黑球,白色母球優雅地滑過「老不羞」黯淡地眼睛。
我們那時別無娛樂,趁父母不注意,一溜煙便到撞球店,探頭探腦,流連忘返;特別羨慕下桿前,拿起藍色「膠鼓(chalk)」,輕輕磨擦桿頭那股酷勁。每局結束,主動幫老闆娘撿球、擺球,討她歡喜,伺機在午睡時的球檯空檔,偷打兩桿過乾癮。我輩中甚至有人,禁不住綠絨檯布上渾圓滾球的誘惑,挪用繳交營養午餐的15元,都在撞球的清脆聲響中敗光了。等到午餐時間,一個人在街頭晃蕩,口袋裡只有一粒撞球店帶出的「膠鼓」,結結實實地挨餓,才知時間緩慢,度日如年。
如此貼近薰陶,耳濡目染;不多久,直球、切球、定球、拉桿、跳球、擦塞…,這些擊球基本功都能上手。偶而同學間相互過招,幾局下來,大略知道某某人打得好,「目仔雅準!」但也不放心上,只當是「吾少也賤」,從小就會的鄙事,大家相差無幾,沒什麼值得炫耀。
等到飄洋過海,到台灣謀職念書,大夥分散台灣各學府,半工半讀,明知校園附近暗巷後街,潛藏「彈子房(不是稱撞球店)」,然而學業工作兩頭燒,根本忘了曾經有過的撞球時光。直到有一天,不知何故班上舉辦「撞球大賽」,男女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看不過同學嘻嘻哈哈,笨拙生疏地舉桿下桿,動輒「密死」,連球都摸不到,遑論進袋?於是順手拿起球桿,膠鼓往桿頭刷刷兩下,食指扣緊拇指,勾成孔口,球桿穿孔而過,其餘三指平攤檯面,姿勢平穩而優美,雙眼牛瞪,當年偷學的伎倆都回來啦!接下來趴搭一聲,球兒應聲入袋,男女嘖嘖驚奇,這個「馬祖」這麼厲害!
猶記得高中同班胡某,外號「獨臂刀」,個性開朗樂觀,50年代誤觸地雷失去一條手臂,現在桃園經營土地代書兼營彩券,事業非常成功。他年輕時就讀淡江大學,與現任四維村長侯爺同校同系。有一回思鄉情切,無以排遣,相約至學校附近彈子房重溫舊夢。台灣彈子房無論球桿、檯布、燈光…,都要比馬祖精良許多。兩人要了一張檯子,霹霹啪啪開打,不多久便圍上一群人,張大眼睛看獨臂刀單手持桿,所向披靡。侯爺說,也許台灣的球桿直、桿頭實,那天神準,瞄哪裡打哪裡;從此在淡江後街闖出名號,都在議論這一對馬祖來的哼哈二將,球技這麼好,鐵定在道上混過,不然怎會缺隻手臂?
那個年代的台灣社會,打撞球(台灣稱打彈子)被劃歸流氓、混混、不良少年等特殊階層的活動。楊德昌電影《估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就有許多彈子房的場景,煙霧嬝繞、是個喬事鬧事的是非之地,也是學生禁入的不良場所。不像我們馬祖,個體戶單幹,不是家裡開撞球店,便是叔叔或姑姑有球檯,前門通後院,從小一身武藝;我在想,當年若有小學生撞球大賽,掄元的非我馬祖莫屬。
現在情況不同,撞球已從暗巷偷偷摸摸地比劃,升格為富麗堂皇的國際競賽。「黑蜘蛛」、「冷面殺手」的名號各領風騷,電視轉播吸引世界各地粉絲,前陣子還有一位撞球國手,為入籍新加坡鬧得沸沸揚揚。可是說也奇怪,當台灣撞球運動正在熱火朝天之際,曾經三步一間、五步一店的馬祖撞球場,卻悄悄地從島嶼消失,一間也不剩。以至於「嗆死(chance)」、「密死(miss)」、「老K」、「一顆心」、「可令(clean)」、「膠鼓(chalk)」、「踏起(touch)」「洗澡(母球入袋)」,這些過去在校園瘋傳的語彙,還有裝備青春的撞球技藝,已經徹底脫離馬祖學生的日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