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沒有和平的和平
對於冷戰(Cold War),一般的理解,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以美國及英國為首的傳統西方列強、與以蘇聯為首的共產國家之間長達半世紀的政治對抗。維基百科這麼說的︰「一般認為,冷戰始於1947年美國提出『杜魯門主義』,結束於1991年蘇聯解體。冷戰的名稱來自於雙方從未正式交戰的特點,因為在冷戰期間,美蘇雙方所持有的大量核子武器,為兩國帶來相互保證毀滅能力。」
冷戰一詞,於二次世界大戰後流行,英國作家和小說家George Orwell在一篇於1945年10月19日Tribune報上發表的專欄文章裡,使用「冷戰」一詞來描繪活在核戰爭陰影下的世界,並且警告這樣的世界將會是「沒有和平的和平」。Orwell所謂的冷戰,是指蘇聯和西方國家之間的意識形態衝突,1946年3月10日,他在「觀察家報」(The Observer)上寫道:「在去年12月的莫斯科會議後,俄國已經開始準備向不列顛和大英帝國發起一場『冷戰』」。同時,地緣政治學(Geopolitics)也相應被用來探討個人、組織或團體,因為空間分布等的地理因素,經營政治的手段及方法。目前常用於軍事、外交等戰略分析方面較多,通常以地理因素為基礎,分析其上的經濟、社會、軍事、外交、歷史、政治等。
其實George Orwell的小說「動物農莊」「1984」註1比起他的專欄文章更廣為人知,小說中對世界局勢如同寓言般的預言,精準的指出「由於掌握分配權的集團的根本利益在於維繫自身的統治地位,無論形式上有著什麼樣的訴求,其最終結果都會與其維護社會公平的基本訴求背道而馳。」讀完小說之後會令人覺得書中的荒誕可笑的情節豈僅是虛構的故事,小說呈現的豈僅是政治諷喻小說而已?文學反映了現實,而且,歷史一直存在文學中,在文學中擷取歷史,說不定有更真實的面貌。
「金門、馬祖地區戰地據務實驗辦法」於民國45年6月頒布施行,短短十七條的條文,改變了數萬金、馬二地居民,以及不知其數的軍人的生命歷史。而在今日,解除戰地政務二十五周年時,我們已經可以看出,戰地政務正是為了「追求和平而破壞和平」「為了追求自由民主而限制自由民主」的現實寫照,而金門、馬祖的居民走過這樣的路程。
民何曾弔?罪何曾伐?
中華民國四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蔣總統暨夫人接受美國國家廣播公司遠東特派員羅賓遜電視訪問,這是兩岸分治的第九年,金、馬二地實驗戰地政務的二年後。當時蔣總統回答記者的問題時說︰
「由於共匪壓迫人民,所以我們的目的是要推翻共產暴政,把人民從奴役中解救出來,這就是中國弔民伐罪的革命戰爭,我們要用三分軍事力量,七分政治力量,來達到我們的目的。換句話說,我們從事鬥爭的力量,是以人民反抗共匪殘害的意志和力量為基本。我們要竭盡所能,去幫助他們達到他們的目標。」註2。
古時候,中國人為興起戰爭尋求合法性,最常的做法是宣揚敵對方失德失時,以致民生塗炭,生靈咸怨,因而喪失了天命,己方要順天應時地「弔民伐罪」,要來拯救撫慰受苦的人民,討伐有罪的統治者。例如三國魏明帝曹叡《棹歌行》「伐罪以弔民,清我東南疆」,明朝的章回小說如「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書中的征伐也都是以「弔民伐罪」為出師之名。二十世紀,中國人民熬過了西方列強的侵略、日本的蹂躪,又迎來了國、共內戰。國、共戰爭之後,相隔甚遠的金馬、馬祖像似一對難兄難弟。原本,金門、馬祖二地的居民生活只是溫飽上的苦,後來卻迎來了更為深刻的「苦難」,那就是作為戰地居民的「身份」,在溫飽還不一定滿足的時候,被剝奪了更多,剝奪美其名是「軍事化」而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食、衣、住、行、育、樂,生、老、病、死,從黎明、到黃昏、到深夜…,非常的「1984」。一本數百頁厚的戰地政務法規彙編可以駕凌在憲法及其他法律之上,規範著金門、馬祖居民的一切。
馬祖人的歷史中遭遇過明、清時期的遷界、倭寇、海盜,但從未想到會成為「戰地居民」,而且還恢復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境地,數百年前祖先辛苦墾荒的土地都成了「國防部財產」「國有財產」。到了我們可以檢閱資料時,才知道「一國三制」是有可能的,「金門馬祖地區物資進出收費辦法」除了和台灣的稅法完全不同,而且金門、馬祖還有不同的稅率,該法第五條︰「輸進貨物依其性質,收費率標準區分如下︰金門地區,如附表一。馬祖地區,一律按百分之六計收。」而附表中金門地區輸進貨物收費標準從「免收、1%到5%」不等。時過境遷,今已不知訂定這樣不同標準的原因為何,但仍讓人唏噓。
近年來隨著學者研究和機密檔案的逐漸解密,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早就走進世界的舞台,隱晦地國際化,而決定金門、馬祖居民命運的卻是千里之外的美、蘇二大陣營的運籌帷幄註3,在中華民國自由台灣的治理之下,金、馬除了是砲彈轟炸的主體又是政治象徵,不由自主地得過上了和對岸大陸差不多的生活狀況註4,居民的生內容和方式都是不相干的人來決定的,任何風吹草動就會扯緊這條緊繫著人們的線,無從逃脫。資訊的封閉,人們根本不知道政府或國家的下一步是什麼,眼前或未來幾年的生活穩定與否都沒把握,沒有退路的焦慮,是我的上一輩人最大的負擔,在有可能遷移的時候,許多人選擇離開,願意放下祖厝和廣大的土地,勇敢的走向陌生的地方。
和金門居民不一樣的是,馬祖沒有經過像古寧頭戰役、九三砲戰、八二三砲戰那樣,直接經歷烽火連天的戰爭,但是,夜裡呼嘯而至的砲彈一樣造成令人恐懼的傷亡。「消滅萬惡的共匪」,是靠人民反抗共匪殘害的意志和力量為基本,金、馬居民用其意志和力量,也用生命和財產寫下了一頁不知誰該伐誰、誰在伐誰的歷史。
島嶼社會軍事化
馬祖地區的「軍事化」,其實不待戰地政實驗辦法的頒行,早自民國38年74軍登陸,及其後陸續來到的駐軍踏上島嶼時即已開始。這樣的轉變使得一向以漁、農向大地索取溫飽的人們,困惑地自問著「未來怎麼生活」?過著苦日子的人們,總是有很強的靭性,是宿命觀,也是求生存的本能,人們一邊猜度著聽不懂的語言的命令是要他們做什麼,一邊把自己置身在「戰地前線」的語境下謙卑的過著日子。在愛國主義面前,在愛國情操被內化之後,公平性、正當性是要退卻的。
戰地政務是一個垂直解構與重組的過程,原本漁、農、小商、小販組成的社會階層,大家是努力求溫飽的「均貧」結構,也許某些人稍微富有一些,吃得上白米,和廣大吃著蕃薯簽的民眾是平等的,小坵小坵的田園不時買著賣著,不多的金錢在小島上流動著…,但「國軍進城」(馬祖話)之後,這樣穩定的社會結構打破了,陌生人參與了島嶼社會結構重組之後,產生了階級現象,軍人當然的成了管理階層,是為社會階級的最上層,其次是人稱「流亡人」的游擊隊、東海部隊等退伍下來的人,他們成了新成立的各種機關、社團職員,不同程度上、直接或間接管制著居民,而原本可稱得上「士紳」的人,其社會地位下降,對社會的影響力下降,而原本基層的民眾則更基層。
被剝奪感(Deprived sense)普遍存在,漁民被剝奪了原來的按照漁汛潮流出海打魚的時間感,農民的田地在收成季節卻因軍事演習踐踏致顆粒無收,小商人要繳出更多的進口規費而致利潤減少…,但這些被剝奪感,在槍桿子及威權下會慢慢適應,在資訊封閉沒有參考架構之下,在被灌輸中國大陸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的鐵幕中,人們調整了心態一日過一日。
平心而論,戰地政務在馬祖也有一定的作為,最明顯的是教育的推動,在這階段成長、出生的人幾乎都能接受教育,也培養了一批高級知識份子回鄉服務。也由於教育成功,當知識普及、人們視野擴大之後,比較了台灣和馬祖、甚至外國和馬祖之後,相對剝奪感(Relative Deprivation)[1]瀰漫在整個島嶼社會,在戰地政務後期階段即展開抗議行動、持續的抗議,雖然爭取到了所謂的「補償」,但相對剝奪感至今仍普遍存在。
敲響戰地和平鐘聲
不管戰地政務時期還是解除戰地政務之後,我個人認為,馬祖人的文化認同一向是有層次的,這和文化臍帶有關。馬祖人的文化認同的第一個層次是「閩東文化」,也就是從福州語系地區帶來的祖鄉文化,在戰地政務最高壓的階段,馬祖方言、傳統信仰和風俗習慣都堅實的存續著,即便被視為最需改的陋俗都無法被改革掉。第二個層次的認同是「中華民國」,畢竟國家還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現在的民眾可以任意批評政府,可以赴大陸經商、娶妻,但從沒有人認為自已不是中華民國人。在國家的層次之下,馬祖人很清楚自己是「馬祖人」,雖然現在許多居民可以唱著字正腔圓的台語歌、說著流利的台語,即便有人住在台灣各地已經三、四十年,但在情懷上人們很清楚自己作為馬祖人所經歷過的事物。這樣多層次的認同,因時因地因人而轉換,但不是因為解除戰地而有轉換。
熱戰和冷戰相反,專指烽火連天的戰爭行動、武裝干涉,比冷戰更加殘酷、血腥。翻開歷史記錄,自1947年至1991年,以迄至今,世界上大小規模的熱戰爭卻是不曾少過。人類好戰的事實,其原因豈止是「自由民主與極權專治、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對抗」?我們必須體認,眼下戰爭只是暫時離我們很遠,要怎麼避免戰爭再度來臨,是我們時時刻刻要放在心上的。
101年時曾經走訪過對岸的畚箕山據點,一樣的大砲、一樣的坑道,馬祖列島各島的形勢也都畫在他們的陣地牆上。也走訪了北茭鼻現在仍在使用中的軍營(外圍),仍可感受軍事陣地裡的森冷氛圍,心裡除了慶幸自己沒有經歷戰爭,也祈求世界上不要再發生戰爭,和平是所有人類的共同追求,值得用各種方式來追求,除了戰爭之外的方式。
解除戰地政務,是一個水平解構、重組的機會,促成了島嶼社會多元化。解除之初,居民徬徨一陣子之後,找到「觀光」這一個方向,曾經的被剝奪成了導遊口中一段段吸引人的故事,一座座砲陣地、碉堡、營房、坑道…成了文化資產中的軍事景觀,甚至成了世界遺產潛力點,這是我們父、祖輩作夢也沒想到的事。人的流動大量增加,文化刺激也增強,島嶼乍看之下彷彿充滿了生機,但是隱憂應該也蘊藏其中,未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其實是不太有把握的,但是,無論如何,走過肅殺的戰時生活,維繫和平才是人類社會終極目標。
註1:
George Orwell著,張毅、高孝先譯《動物農莊》商周出版社,2006年。George Orwell著,徐立妍譯《一九八四》遠流出版社,2012年。唸高中時第一次讀到動物農莊,那時是把它當作小說來讀,覺得作者把動物擬人化得這麼傳神,文字能力驚人,是一種文字美學的感受。但96年第二次讀它的時候,已經把我自身的經驗作了一次對位,近來第三次讀這本書,是把我所觀察到的政治現象和其對位。
註2:中正文教基金會
註3:江柏煒《冷戰馬祖國際史籿彙整及解析選譯檔案》連江縣政府委託辦理計畫,2015。
註4:宋怡明《前線島嶼—冷戰下的金門》臺大出版中心,2017。
註5:
「相對剝奪」最早由美國學者S.A.斯托弗(S.A.Stouffer)提出,其後經R.K.默頓(R.K.Merton)的發展,成為了一種關於群體行為的理論。默頓認為,當個人將自己的處境與其參照群體中的人相比較併發現自己處於劣勢時,就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剝奪。這種剝奪因人們不是與某一絕對的或永恆的標準相比,而是與某一變數相比,因此這種剝奪是相對的,這個變數可以是其他人,其他群體,也可以是自己的過去。有時,即使某一群體本身的處境已有所改善,但如果改善的程度低於其他參照群體的改善程度,相對剝奪感也會產生。相對喪失感會影響個人或群體的態度和行為,並可造成多種後果,其中包括壓抑、自卑,引起集體的暴力行動,甚至革命。
(發表於106年12月2日,金馬民主化與地方自治25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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