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的走路時光:依金姆的走路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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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50年夏天,一個燠熱午後,纏著小腳的依金姆,正坐在門前條凳上,一邊搖著鴨毛扇子,一邊看雞群啄食。海邊吹來的涼風,穿過弄口,輕輕拂在身上,有一瞬間,依金姆瞇起眼睛,彷彿睏著了。突然耳邊一陣狗吠聲,依金姆看到小溪對岸,揚起一團濛濛灰塵,一隊揹步槍、打綁腿,穿草綠軍服的「兵哥」,正向村口而來。

兵哥的軍服樣式並不一致。有人披著像中山裝一樣的外套,有人長袖捲起,有如出海漁夫;有人戴軍帽,有人戴鋼盔;有人穿草鞋,有人穿布鞋。唯一共同的是,大家都神情黯淡,疲憊而沉默地向村莊行去。

依金姆立刻收起條凳,示意正在晾曬衣服的媳婦,回到屋內。她很快將自己收藏,現在已經不用的幾十個銀元,藏在屋後石牆縫裡。大門才關上不久,就聽到鄰居旺伯在屋外大聲喊叫:「依金姆!依金姆!連長找妳。」

旺伯說:「連長看中妳厝,大小適合,他要借用你們厝當連部。」

依金姆看到連長似笑非笑站在旺伯身後,帽子、衣服、綁腿、布鞋,整整齊齊一式草綠色;一旁勤務兵頭戴鋼盔,肩上揹著步槍,站得筆直,兩眼定定望著依金姆。連長指手畫腳,依金姆一句也聽不懂。陽光下,勤務兵槍口上的刺刀一閃一閃,晃過依金姆驚懼的眼睛。

旺伯說:「村裡許多人家都已有阿兵哥進住了。你們厝大有樓頂,可當連部,以後連長、副連長和勤務兵住這裡,其他兵仔在村外搭帳篷,有的住土坑。」

依金姆空出整個樓上,樓下偏房讓給新婚兒子跟媳婦,自己在廳堂角落鋪上草蓆。依金姆纏腳,晚上睡覺,黎明起床,躺下、爬起都很艱難。夏天的泥地沁涼入脊,依金姆心想,還好是夏季,要是冬天…,等冬天來了再說吧!

(二)

依金姆七十多歲了,丈夫依木伯已經過世多年。她有二男二女,長子隨錨纜往內地賣魚貨,閩海戰火瞬息升起,兩地禁航,依金姆再也沒有兒子消息。她的兩個女兒嫁到距家遙遠的村落,丈夫都捕魚,討海人家有忙不完漁事跟家事,她們只有大年初二才「轉外家(回娘家)」。

 

留在家裡的二兒子粗壯憨厚,說話做事都遲鈍不靈光,村人喚他「依戇(傻)」。依戇力大很能負重,除了種幾爿番薯,平日幫人挑水、挑糞,有時也被商家雇去擔酒、擔砂糖,依路程遠近,一趟三元、五元,掙來的錢都交給依金姆。鄉人嫌他癡呆,女兒不肯嫁他,依金姆好不容易託媒婆說親,從北竿討回這個媳婦,也幾乎花光依木伯遺下的所有積蓄。

媳婦生得白淨,明朗活潑,笑得時候露出淺淺的酒窩。她養豬、餵雞,割柴、耕地、洗衣、煮飯,粗活細工,裡裡外外都料理的清爽俐落。每回從井邊挑水回來,兩條辮子在胸前晃呀晃呀,村人都說傻人有福,「依戇」撿到八月中秋的「月華穗」了。依金姆非常滿意這個媳婦。

每年除夕圍爐,依金姆都會為留在大陸的長子空出座位,擺付碗筷,等他回家團圓。大年初二,她會帶依戇夫婦,偕兩個回娘家女兒,小腳篤篤行走,一起到廟裡燒香。依金姆會慎重換上「衣久藍」右紝開襟上衣,黑色長褲,髮髻抹油,插上一朵鮮艷的紙花。她備妥十樣碗菜,炷香元寶,恭恭敬敬擺在神明案前,祈求五福大帝、臨水夫人等各路神明,保佑全家平安,讓長子早日回家。

(三)

樓上住的兵哥,作息嚴謹規律。他們一早出門,集合部隊升國旗唱軍歌,每天不是出操、演習,就是挖碉堡、修馬路;晚上回來,樓板就發出嘎搭嘎搭的響聲。不久,他們就用撿來的海螺殼,在依金姆門簷鑲上「中山室」三個大字。

夜間無事,連長會和附近駐防的兵哥,幾個人聚在屋前,有人吹笛子、口琴,有人彈吉它、中山琴,興致來了,連長還會唱〈松花江上〉、〈教我如何不想她〉。月色清幽,依戇挑擔累了一天,倒頭便睡;媳婦依在門框,聽他們唱歌、吹笛,心裡也跟著學唱〈秋的懷念〉、〈草原情歌〉。在那樣的夜裡,她的心像小鳥一般,乘著歌聲的翅膀翱翔,飛到另外一個輕快、絢麗的世界。

有時連長會召集幹部在樓上開會,勤務兵大鍋小鍋送來飯菜,整個屋子瀰漫辣椒與豬肉罐頭的香氣,那是依金姆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在濃厚菜香中,依金姆還嗅出另一股久違的清香,她知道,那是米飯的香氣。自從依木伯過世,幾年來她們全家都吃番薯簽,再也沒有嘗過粒粒分明的白米飯。

家裡住了外人,難免相互好奇,彼此刺探。依金姆小心翼翼守住分寸,大家各過日子,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依金姆撞見連長端了一碗米飯給媳婦,她的心思開始懸在空中,像鴨毛扇子一樣不停地搧動。

依金姆心裡滴咕:「連長住我厝,怎不端飯給我呢?」

自此以後,依金姆注意到,這個連長不時會出現在井邊、在屋外的廚房、在番薯田,在溪邊,出現在媳婦佇留的每個地方。

依金姆吩咐媳婦盡量留在家裡,留在她眼睛可監看的所在。她不讓媳婦到山上撿柴,不讓她去番薯田施肥;只讓她在低矮的廚房燒水煮飯,在門口切豬菜、餵雞鴨。

如果見到連長待在樓上未出門,依金姆會假借各種名目留在家裡。她忽而幫忙掃地,忽而進廚房削番薯皮,忽而剁豬菜,忽而添柴火、拉風櫃,一直到連長訕訕地下樓離開。

(四)

有一天,旺伯突然喜孜孜來家裏,好像報告喜事一般,通知依金姆:「你們家媳婦生得俊,會唱歌,指揮部選她作康樂隊了。」

依金姆問:「康樂隊?康樂隊是作什麼的?」

旺伯說:「康樂隊就是唱歌跳舞啊,表演給兵哥、給長官看呀!人要生得俊,歌唱得好,才能當康樂隊。我們村就只有你媳婦啊!」

依金姆想起年輕時,有一次跟依木伯搭錨纜去福州鼓嶺,她裹小腳不便走路,從大橋頭搭一段人力車到歌廳。她還記得台上歌女嘴唇又厚又紅,全身亮晶晶,邊唱邊搖,緊緊裹住身軀的旗袍,好像隨時都會崩裂。

那一晚,依金姆躺下時,覺得泥土地面特別堅硬,特別冰涼,她翻來覆去一夜都沒有睡著。

(五)

第二天,一輛吉普車沿著新闢馬路開到村口,車輪上沾黏一坨一坨深棕色黏土。媳婦隨著防衛部長官登上汽車,開動之前,車尾冒出一股黑煙,漫向依金姆的房屋,這是依金姆有生以來,第一次嗅到柴油廢氣。

媳婦離開三天了。依金姆自己洗衣、煮飯。她每天看著依戇,汗流浹背,出外挑糞、擔貨,三元、五元的拿回家;依舊整天沉默說不上幾句話,好像媳婦不曾離家一樣。

依金姆愈想愈心焦。她知道鄰村有婦人撇下孩子、丈夫,跟兵哥搭船去台灣,再也沒有回頭。她害怕這個媳婦像婦人一樣,永遠不會回來。她擔心依戇沒有老婆、自己沒有孫子,怎麼對得起過世的依木伯?

她去找已經派任村長的旺伯。

旺伯說:「聽說康樂隊正在集中受訓,準備為蔣公祝壽,再巡迴各島勞軍演出。」

依金姆年輕時去過這個受訓的村莊,只要沿著海邊小路,翻過一座山坡,再過兩個村落就到了。她相信媳婦只是一時被「狐狸貓」迷住,她要去祈求神明喚回媳婦的心。依金姆寧願媳婦加入民防婦女隊,每年出操受訓個把月,也不要去唱歌跳舞;那個亮晶晶,穿緊身旗袍的世界,距離自己,距離依戇的生活太遠了。

(六)

依金姆一早準備提籃,裡面裝了炷香、銀錢、金元寶,她決定走路去那個神秘的集訓村莊。

女子出門,諸多不便,她不敢吃食,只喝一小杯鹽水,那還是當年上花轎前母親的囑咐,說鹽水可禁尿意。依金姆一手撐傘,一手挽籃,慢慢地踩著碎步,篤篤前行,還要防備海邊的浪花打溼褲管。每走一小段,她都要倚靠山壁,緩解一下痠痛的小腳。

臨近中午,依金姆終於走進村莊,村人說康樂隊員在村公所吃中飯。依金姆滿頭滿身汗水尋到村公所。她聞到熟悉的豬油罐頭與辣椒的菜香,看見媳婦捧著米飯,跟一群一樣年輕的男女在一起,有說有笑。媳婦也瞥見依金姆,臉色沉下來,她不願跟依金姆回家。她說,參加康樂隊可免除民防隊勤務,她不喜歡拿槍,不喜歡揹著藥箱包紮傷口。還說長官告訴她,如果歌唱得好,有機會到台灣加入更大型康樂隊,那時就可以領固定薪水,依戇就不必幫人家挑糞、擔貨了。

依金姆勸不動媳婦,心思比兩腳還要痠痛。她再次舉步,一拐一瘸往海邊的玄帝廟走去,這裡是她最後的依靠,最後的希望。

依金姆艱難地跪在神案前面,通過裊裊炷香與焚燒的紙錢,依金姆彷彿已經超越悲傷的現實。有那麼一瞬時光,依金姆真實地感受到玄帝的慈悲,叮嚀她耐心等待,媳婦終歸會回到她跟依戇的身邊。

(七)

依金姆回到家,天已經暗黑,因為疲累乏力,窩在大廳一角被褥裡,躺了兩天。

一天早上,依金姆像平日一樣,正要去溪邊洗衣。樓上連長告訴她,營舍已經蓋好,他們要搬回去了,連長還送給她兩只豬肉罐頭。

好事總是成雙來到。當天傍晚,依金姆還在一刀一刀把蕃薯藤切成豬菜,媳婦已悄悄走進家門。她什麼也沒吭聲,拿起扁擔就往井邊挑水。

旺伯村長說:「隔壁村有幾位依伯,聯名寫了一份陳情書,攔路喊冤,直接交給台灣來的高級長官,過了幾天,康樂隊就解散了。」

可依金姆心裡明白,實情不是這樣,而是她的祈求感動神明,冥冥中指使各村依伯陳情,這才讓自己媳婦,還有許多人家的女兒,回到父母與丈夫身邊。

她相信,只要真誠與耐心,總有一天,大兒子也會跟二媳婦一樣,回家團員。

〈 島嶼的走路時光 第二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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