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難受(ㄋㄤˇㄒㄧㄨ^):喫虧、氣虧、泣虧(ㄎㄧㄎˇㄎㄨㄧ,khikˇkhui)。
老鄉親將身體不適、日子拮据、時機不順…等狀態,一言以蔽之用「泣虧」形容之。若干年前我都是用「氣虧」,直覺認為詞彙的取義是:人因呼吸不足使身體感到不適。然而,從語音變化的規律來看,它和口語是有一段距離的。馮愛珍的《福州方言詞典》及李如龍等人編輯的《福州方言詞典》都把本詞彙寫成「喫虧」,這也是值得商榷的結論。「喫」、「吃」同義,「喫虧」一詞早在唐宋時代既已出現,它的詞義是「受損也」,和今義「吃虧」完全相同。所以詞義與情境並不吻合。馬祖母語教材《福州語》用的是「泣虧」,這是值得重視的見解。此地的「泣」不做哭泣使用,而是做「止澀」解釋,中醫文獻將它解釋為:「血凝於脈而不暢通。」「虧」有不足、短少、欠缺之義。結合兩字為詞,它的意思就是:難過、難受、過不去…等。
例句:
昨暝晡流凊汗,今旦儂野泣虧。
(昨晚睡覺盜汗,今天身體感覺很不舒服。)
- 搗蛋(ㄉㄛ ㄉㄤˇ)、搗亂(ㄉㄛ ㄌㄨㄤ^)、妨害(ㄏㄨㄛㄥˇㄏㄞ^):抄調絞(ㄘㄡˋㄌㄡ+ ㄍㄚ+,tshouˋlou+ ka+)
「抄調絞」是三個動作組合成的詞彙,每一個字代表一個動作,創意十足,意象非常鮮明。「抄」本來的意思是「舀取、叉取」,後來再引申出「掠取」、「謄寫、抄寫」之義。在漁業榮景年代,船隻返航,魚貨卸下時,購買者蜂擁而上。老漁夫最忌諱顧客用有溫度的手去上下翻動,因此,常常會呼喊「莫抄吧」加以喝止。「調」,攪拌也。「絞」,交叉回圜扭轉。以此三字形容國語「搗蛋」的情境,確實是妙不可言的。本詞彙在使用時,也可以省略成「抄絞」。
例句:
若無伊曲止抄調絞,我遞早做完去了。
(若不是他在搗蛋,我老早就完工了。)
- 電唱機(ㄉㄧㄢˇㄗㄨㄛㄥ 兀ㄧ):洋戲(ㄩㄥˇ兀ㄧㄝˇ,yongˇngieˇ)
小時候聽大人稱電唱機為「洋戲」。隨著科技進步,三C產品日新月異,電唱機在今天的馬祖,已算是稀有電器了。此物被當作裝置藝術品來陳列,就意味著「洋戲」的名詞將瀕臨「死亡」,在日常生活中將不再被流通了。中英鴉片戰爭之後,滿清成為列強俎上肥肉,民族自信心也連帶淪喪,一切以「洋」為重,凡是新奇之物,每每冠以「洋」名。如,稱火柴為「洋火」,稱煤油為「臭油」以外又稱「洋油」,稱水泥為「洋灰」更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事。民國四十幾年,美軍顧問進駐馬祖,從此以後,類似「美國煙」、「美國酒」的稱謂四處可聞,稱哈巴狗為「美國犬」尤其令人莞爾。小時候,電唱機算是「奢侈品」,村莊裡有此設備者都是經濟條件優渥之家。大人愛聽黑膠閩劇戲曲,年輕人則沉迷時代音樂,只有〈梁祝〉黃梅調,算是老少咸宜的電影插曲。
例句:
舊底底時候,洋戲都無使電土(塗),都是使手搖。
(古早時候的留聲機,都不是用電池的,都是手搖式的。)
- 氣球(ㄎㄧ ㄧㄨˋ):氣胲(ㄎㄧㄏ ㄍㄟ,khih kei) (圖1.)
在童年的記憶中,有心戰部隊借住牛角村莊民宅,阿兵哥有時會送小汽球給兒童們把玩,我們喜出望外。拿它回家,大人稱之為「氣胲」。福州話經常將名詞疊字運用,如,稱盤子、鍋子、杯子…,為「盤盤」、「鍋鍋」、「杯杯」…。所以偶而也聽到同儕喊氣球為「胲胲」。「胲」有一個字義是「臉頰肉」,福州話以它做禽鳥的腸胃解釋。小時候經常看到婦女替喜宴之家殺雞宰鴨,靈巧的人會取下雞鴨的腸胃(?)吹氣當氣球,兒童們雖玩得滿手腥臊,卻仍然不亦樂乎。福州有一句俗諺語說:「無瘤會討雞胲掛。」這是嘲諷某人挖空心思無中生有的生動用語。詞義擴大之後,也指人的腸胃。鄉親戲稱腹脹為「脹胲」,稱吃不下食物而硬撐的情景為「筑胲」,其意義皆由此而得。
例句:
舊(故)底稠稠使大粒的氣胲,貯月餅飛去大陸。
(從前經常用大型的氣球,裝著月餅空飄去大陸。)
- 努力(ㄌㄨˇㄌㄧㄏ):上緊(ㄙㄨㄛㄥˋ 兀ㄧㄥ+,suongˋnging+)
國語的努力,馬祖話可以說「結 [糸奓]」、「搏 [糸奓]」和「上緊」。前二者較通俗,在當下社會依然能聽聞得到。後者較典雅,隨著老成凋零,此語算是「瀕危」語彙之一。「[糸奓]」是冷僻字,字義為纏繞、糾纏、絞緊,形容對某事緊追不捨、緊咬不放,進一步引申為堅守、堅持。
例句:
讀書著上緊。
(要用功讀書。)
- 流行(ㄌㄧㄨˇ ㄏㄟㄥˋ):行時(ㄍㄧㄤˇ ㄋㄧˋ,kiangˇniˋ)
思想進步,衣著時髦,老鄉親稱之為「行時」。「行時」是古早的用語,但是詞義發展之後,它有了三個詞義,一是權勢如日中天,二是好時運,三是流行風潮。我們的方言詞義屬後者,這個詞義閩南語是說「時行」。
例句:
- 今晡治縣請客,你怎講無份?
(今晚縣長請客,怎麼沒請你?)
唉!我仱仱 [勿會] 行時去了。
(唉!我現在是過氣的人了。)
- 者姿儂囝的衣裳衫頌野行時。
(這女孩子的穿著很時髦。)
- 建議(ㄍㄩㄥˋ 兀ㄧㄝ^):進言(ㄗㄟㄥ 兀ㄩㄥˋ,tseing ngyongˋ)
小時候,社會上「建議」和「進言」是同時並存的,兩者詞義相同,只是說話人的社經背景不同。「建議」多出現在「流亡儂」(公務員)的口中,而「進言」則是庶民語彙。以當時社會氛圍來說,「流亡儂」的公務員多來自福州,他們是知識分子,能說福州腔的國語,也能用福州語讀文件,最重要的事是社會地位較高。他們的作為常是一般人模仿的對象,所以,年輕的鄉親追求新潮,樂用「建議」而捨「進言」。就社會發展的脈絡來看,強勢文化凌駕弱勢文化,這是必然的結果,馬祖的現象並非孤例。
例句:
伊是窮儂囝,先生直透進言伊去讀軍校。
(他是寒門子弟,老師一直建議他去唸軍校。)
- [勿會] 贊成(ㄇㄝˇㄐㄧㄤ ㄋㄧㄥˋ):填挴(ㄉㄟㄥ+ ㄇㄟ+,teing+ mei+)
國語的「勸阻」、「不贊成」,馬祖的長輩都是說「填挴」。「填」字本義是「堵塞」,「挴」的字義為「貪心」,兩字構詞後的詞義是「杜絕非分之念」。後來詞彙適用的範圍擴大,被勸阻的事不一定是「非分之念」,只要被認為「划不來」、「不恰當」、「不合時宜」的市街可用。故人們以語重心長的心意勸阻某件事發生,就是今天「填挴」的具體解釋。
例句:
伊蜀冬填挴我去鄉下買厝。
(他一向勸阻我去鄉下買房子。)
- 打賭(ㄉㄚㄏˊㄉㄨ+):賭跟(ㄉㄨㄏˇㄍㄩㄣ,tuhˇkyng )
「打賭」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語彙和行為,無論大小事,只要雙方意見不同,並且爭辯不休時,只得靠「打賭」來定勝負,賭資高低,以不傷和氣為原則。這個舉止老人家都是說「賭跟」,很少例外。有時也可省略「跟」字而單說「賭」。「跟」字在此是形容態度堅定,一如台語的「撩落去」。
例句:
儂家來賭跟,今旦一定無飛機。
(我們來打賭,今天一定沒有班機。)
- 糟糕(ㄗㄡ ㄍㄡ):豹(ㄅㄠˇ,pauˇ)、纏(ㄉㄧㄢˋ,tianˋ)、慸(ㄉㄞˇ,taiˇ)
遇到麻煩,或處理棘手的事時,當事者會情不自禁的發出「仱豹去了」、「仱纏去了」、「仱慸去了」、「仱去了」…等感嘆語調。這幾句話並不難懂,但習焉不察,對書寫的文句不見得人人皆知。「仱」是福州俗體字,意思是現在、目前、眼前…等。「豹」的本義是凶猛的動物,但在此是同音假借,借代做「折斷」解釋,引申為「完蛋了」。「纏」是牽絆、框住、約束,形容困難重重。「慸」是悽慘、形容事態嚴重的情境。附帶一說,折斷的ㄅㄠˇ,本字是「儤」,在口語中它是使用頻繁的字詞。多數人不知他的本字寫法,只好用好寫、好認的「豹」字替代。
例句:
- 此刻考試了,書固未讀蜀半,這下儤裡去了。
(馬上考試了,書還沒念到一半,這下糟糕了。)
- 這下纏去了,拍牌復乞指導員捌去了。
(這下糟糕了,打牌又被副村長發現了。)
- 仱慸!仱慸!初初做股票,連本錢都輸澈澈略。
(完了!完蛋了!剛進場買股票,就把本錢賠光光的。)
- 衛生紙(ㄨㄧˇㄌㄟㄥˋㄐㄟ+):草紙(ㄘㄡˊㄗㄟ+,tshouˊtsei+)
社會有階級,有了階級制度就會有貧富不均的問題,這是古今中外都有的事。魏晉南北朝時有石崇,他家富奢至極,以絲質綢緞當衛生紙,而我們的老一輩鄉親也有一些代用品。最常用的是樹葉,從前任教於敬恆國中時,發現國小部廚房左前方有公廁,旁邊有一棵「免蟲樹」(黃槿樹。圖2.),其樹葉就是天然的草紙。這種現象普遍存在於馬祖各地,我們不必嘲笑長輩,因為生活水平是比較出來的,明天比今天進步,過去不如現在,這是必然的。有名的詞人皇帝李後主,他和妻子周皇后就曾為供養的和尚準備「廁籌」,所謂廁籌,就是竹枝做的「衛生紙」。那是將竹枝截斷,形狀有點像今天的免洗筷子。李後主為了個人宗教信仰,他和周皇后很虔誠、很恭敬的親手將竹枝刮修光滑,供奉之前,必須在自己臉上抹拭一下,若感覺有細刺,則再行刨除,以免傷到僧人的肛門。
例句:
仱仱的儂對草紙都真蠻講究。
(現在的人對衛生紙(的品質)都非常重視。)
- 香港腳(ㄏㄩㄥˇ 兀ㄛㄩㄣˇ兀ㄚ):* 趾(ㄍㄟㄏˋㄗㄟ+,keihˋtsei+)
「*」字電腦所無,故用代號處理。此字國語念ㄐㄧㄚˊ(見圖3.),《玉篇》說它的字義是羊蹄間的疾病。《集韻》說它做獸足病的解釋。《廣雅》的解釋是創傷也。對年長的馬祖人來說,「香港腳」是時髦的名詞。染患的人是相對少數。一旦染上,奇癢無比,一癢就抓,「爽」到最高點,趾縫破皮流出「金瓜水」(組織液),此時鄉親會摘烏桕樹(見圖4.)的葉子搗碎敷在傷口。當時民生經濟落後,物資缺乏,記憶中牛角村莊裡有劈木頭做木屐的「達人」,他在休閒時候常為別人做木屐。貧窮的鄉親,以漁、農為業居多,一年三季打赤腳,唯有在寒冬時節才捨得穿上軍用膠鞋。沒有上山、下海的日子,多半是腳著木屐到處走動。因為腳趾通風良好,所以,得香港腳的機率不高,倒是長凍瘡的人比比皆是。大多數的青少年是進初中之後,過團體生活時才染上香港腳和疥瘡的。「*」的字義是獸類腳蹄疾病,讀者朋友或許心有困惑,人的雙腳和獸類四蹄不同,彼此如何取義?我的看法是:古早時代,人類生活貼近大自然,他們對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的認知,遠比今天普通人周詳,人們用熟知的動物特徵做類比,是極自然不過的事。不僅「香港腳」如此,人們稱癲癇為「羊眩」,稱睡眠時雙眼微張的現象為「羊目」,稱帶狀皰症為「老蛇圈」,稱乾癬為「老蛇甲」,稱八字腳為「鴨母骹」,稱腮腺炎為「豬頭瘴(將)」,稱紅眼症為「紅目蚶」…等。類似之例子可謂不勝枚舉,故以羊隻的足蹄疾病稱香港腳並不突兀。
例句:
每蜀年夏季,我的 * 趾都痒遘無主意咧住。
(每一年夏天,我的香港腳都癢得要命。)
各族群的語言文字都有它的主體性,其功能在表情達意和歷史文化的紀錄,故深受社會制約的。就馬祖話(閩東語、福州語)來說,滲入的國語詞彙算是「外來語」之一。當不同的語言交會時,弱勢語言不可避免的向強勢語言傾斜,何況數十年前還經歷過人為力量的「介入」和「推廣」。我們檢視自己母語的發展,目的在瞭解與回顧。在歷史長河中,文化會隨時代變遷而調整,做為文化核心價值的語文,能隨「變」而律動,才能壯大而且行之久遠。本文題旨是簡介方言中的國語詞彙,實際數量當然不止於此。因屬舉例性質,故只能舉犖犖大者供大家做參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