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一天撕去一頁,但光陰的故事卻長留心田。我入小學時,中、高年級有許多超齡的學長、學姊,他們對男女的事情似懂非懂,所以,對班上活動或相處之間的應對,總覺得少了純真而多了幾分忸怩。平時「嚴男女之防」,絕不可能並排而坐。當時是用長型課桌椅,偶而必須同席時,多半會以刀片畫出「楚河漢界」。「肅殺」的氛圍如此,遇到表演,老師總是費盡唇舌。少數肯上台做男女對口唱的,那根本就是「異數」。
小學時代,一、二年級有唱遊課。我第一次上台的經驗是在小一時,表演的是唱遊,曲目為〈我是好寶寶 〉,背景音樂是用〈聖誕鈴聲〉,教舞的是女青年工作隊(?)。二年級時,代表學校參加南竿地區校際(低年級組)的遊藝比賽,教舞的是導師—一位打人很兇悍的女老師,我忘了她的大名,只記得他們夫婦是租在牛角六間排劉美珠的老家。那一次她教我們跳爵士舞,背景音樂是用〈阿美族月舞〉,曲調和舞蹈風格完全不搭嘎。事先做好的黑色高帽及手杖,一副一副的陳列在辦公室內,看得我們興奮莫名。但是,演出當天,老師要我們用墨汁將臉塗黑如「黑人牙膏」時,調皮如我輩等人彼此互抹,嘻笑之間很快就把漆黑的臉蛋搞定,但平時老實聽話的學生,反而遲遲不肯動手。當天的比賽場地,是在常璧弟老家旁邊的克難、簡易的舞台。說它是舞台,實在太沉重了,因為它不過是司令台而已,根本無所謂的台前和幕後的區隔。我們一夥從老師租屋處走過去,沿途嚇哭了一堆襁褓幼兒。等候上台時,引起觀眾一陣騷動。有些社經背景高的家長,坐在台下正等著觀賞自家子弟表演,但無論怎麼找,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因為大家都黑得一樣。由於視覺「效果」驚人,觀感實在不佳,成績揭曉,得了最後一名。老師面子掛不住,小孩子們不知大禍即將臨頭。美珠老家前面有一口水井,我們在此洗黑臉,而且彼此互虧。打鬧嬉戲時難免汙水濺入水井,當場被民眾喝止糾正。老師為了懲處「敗軍」兵卒,並想藉此平息眾怒,只好罰我們洗水井。馬祖習俗,往生者在入殮之前,喪家要到水井「買水」為他擦洗大體。提水時,按規矩要拋入一角、兩角或五毛的銅板一枚,做象徵性的「銀貨兩訖」,免得他債留人間。井底銅板,積少成多,雖裹著青苔,但也歷歷可數。家境較差的同伴一聽說要洗水井,個個喜出望外,人人奮勇爭先。外地來的女老師哪知其中「眉角」之奧妙!
那時候沒音樂課本,每逢歌曲教唱,都是由老師刻鋼板油印。學校裡有好幾位軍中義教,我對毛健想老師印象最為深刻。他教我班唱〈嚨咚嗆〉,這是慶祝抗戰勝利還鄉的歌曲,旋律輕快而優美,後來上揚唱片公司出版懷舊歌曲的CD,它不僅被收入其中,而且還被當作專輯名稱(如上圖)。至今我還記得毛老師教高年級女生跳〈沙利洪巴〉的風采。升上中年級,導師是楊國珍老師,她教我們跳邊疆舞,用的音樂是〈青春舞曲〉。
楊老師規定大家借雨鞋當馬靴,當時的雨鞋只有兩種顏色,社會上有一種牢不可破的觀念,認為男生要穿黑色的,女生須穿紅色的。因為是出於商借,故難免有合腳與否的問題,大原則是不能「削足適履」。結果,紅黑角色錯亂,雖然如此,大夥兒仍然跳得起勁。事情都是出於比較的,在「物力維艱」的年代,不可能有整齊劃一的要求。所以,紅黑錯雜的景象,對封閉社會中的鄉親而言,感覺並不突兀。
那時候國防部各軍種都設有康樂隊,表演的形態有綜藝、特技、話劇、傳統戲劇等。這些表演團體,每逢年節都會來馬祖做勞軍演出。依我看表演的經驗,主事單位會投防區首長所好,而選派不同的表演團體來勞軍。今天的縣立醫院就是當年的陸軍醫院,彼時未有電影院,故此地是晚會演出的重點地方,有一年我在此連續看了平劇和豫劇。前排的長官隨戲劇文武場的節拍而哼唱,偶而還會在生、旦轉腔換調時高呼「好哦」以助聲威。兒童的我哪能理解這些傳統劇碼,大家只會看武打、耍花槍、翻筋斗的表演,其餘時間都在等戲劇結束,然後結伴回家,因為戒嚴時代馬祖沒路燈,小孩子多半怕黑不敢單獨走夜路。
說起表演往事,不得不提及李定司令官駐防馬祖時的情景。他對防區文康風氣的提振有很大的貢獻。李司令官特別重視康樂活動,還在《馬祖日報》版次之間做政令宣導。南竿地大村落多,他規定要舉行村際小型康樂比賽,然後各鄉再組織文宣隊來南竿大會師,並且做觀摩表演。復興村是大型村落,村民的職業以捕魚為主。他們體格強壯,孔武有力,若是拔河比賽,可以組三個隊伍保證囊括前三名,要他們表演歌舞則人人「禪讓」謙辭。苦惱的村長是我堂叔,他將我列入參賽者名單,安排我獨唱〈大江東去〉,並且和曹金華小姐對口唱〈郎尼路加〉。那一年我在馬高就讀,比賽當日是學校月考的第二天。堂叔向教務主任駱老師請假,學校特准兩小時的假(我不知道是用什麼名目),同時允許擇日補考。負責接送的吉普車停在校門口,一上車,村幹事葉金城先生就吩咐我換上便服。車子很快就到達梅石電影院,匆匆上台、急急演出……。然後快速退場、立刻換回學生服,到了學校,第三節考科仍在進行。這次比賽,冠軍隊是縣長的大哥鏡清先生領銜演出的仁愛隊。據說潤南局長的尊翁劉老先生是導演之一。事後欣賞觀摩節目,憑心而論,復興隊與仁愛村相比,表現確實有一段落差。
在李司令官時代,馬中也舉行過兩次班際康樂比賽,目的是為校慶晚會徵選優秀節目。為了出奇制勝,本班選派12位同學男扮女裝跳草裙舞,反而讓四位真正的女生坐在台下當觀眾。我為節目選用台語歌曲〈勸世歌〉當背景音樂,並請曹金華小姐來學校教跳「恰恰」舞步,金華姊還特別稱讚同學有「慧根」,預言曼妙的舞姿必能一炮而紅。大家分工合作,由雙手靈巧的同學負責製作「義乳」。因為沒有「經驗」,技術無法克服,做的模型過於「尖端」,左看看、右瞧瞧,總覺得像馬祖特有的三角粽,更像杜老爺的甜筒,難怪導師吳何畏先生看了猛搖頭。同學們為了測試效果,經常在下課時,前胸吊掛著杜老爺在教室後面踱方步,卻沒人敢上前找女生PK。
到了正式比賽時,馮瑛老師替本節目取了〈易釵起舞〉的名稱。表演開始,全場掌聲如雷,還有阿兵哥猛吹口哨。大夥一字排開,「玉腿」橫陳如林,波霸激昂洶湧,「炸」得評審老師目瞪口呆的。那時候大家都是穿「陸軍」內褲,跳到忘我,伴舞者的內褲比迷你裙長,不得不邊跳邊塞,笑果奇佳,喜感十足。成績揭曉,本節目得第一,但是沒緣入選校慶晚會演出。因為馬中校慶和先總統蔣公華誕同一天,校慶晚會其實就是祝壽晚會,君不見舞台布幕寫著「萬壽無疆」的祝禱詞嗎?師長認為〈易釵起舞〉有創意,但是欠缺敬意,不適合在莊嚴的晚會上演出。為了安撫大家情緒,除了頒發獎金以外,又以記功來敘獎。
許多往事已在〈馬資網〉發表過,所以不再多做敘述。時序跳到71學年度我應聘到馬高時。福建省立時代,師資結構和教育資源都是做無米之炊。我當兩年的訓導組長,每學期訓導活動費五千元,即便省吃儉用,最後仍感捉襟見肘。兩年後改制國立,學校規模完全改觀,每學期活動費以萬元為單位。我建議學校先添購樂器,組織基本規模的軍樂隊。下圖是馬中軍樂隊在介壽堂演出情形,指揮是林克武。我帶樂隊期間,吹奏好手多來自北竿中山和南竿中正,雖然缺套譜,但簡單的和聲,在密閉的電影院中演奏,樂聲依然悠揚。
馬中是地區最高學府,任何活動都要盡一分力。上圖是運動會選手之夜的節目,左邊的舞者是今介壽國中小的吳建忠校長,中間的是前鄉代李忠堅。我在敬恆國中任教時,曾經為學校寫過數來寶的文稿,內容是介紹國中部的風雲人物,因為被寫的人都是大家所熟悉的,所以趣味性特高,演出非常成功。這要歸功於演出者陳瑞金和陳莒傑的優異表現,在西莒小島上,兩人已具大將之風,真是不可多得。馬中是小型學校,大部分的學生,其人格特質和性向專長,為師者多能掌握。我寫了〈馬祖好〉的數來寶文辭,直接交給鄭祥欽、陳德智表演(下圖左邊是陳德智,右邊是鄭祥欽),我只負責寫稿並做重點提示,其餘事項他們都能自行安排妥適。現在回想,德智性格溫文,從容優雅;祥欽表情多變,渾身是戲。兩人一搭一唱,收放自如,當天自然獲得滿堂彩。文稿末尾不免俗地提到長官建設馬祖的事功。事後聽教官說,長官們爽「斃」了。
高中生是大孩子了,任何活動,老師們只要從旁略作指示即可。改制國立後,「糧草」充足,「猛將」如雲。學生立意良好的活動,學校必定大力支持。母親節溫馨晚會,學生帶家長來校聯歡,學校也極表歡迎。下左圖,左起陳天明、陳家珍、曹彩蓉、劉瑞雲、林素華、林淑芬、曹壹植。彈吉他的是徐慧敏、陳行鑫。下右圖,左起陳素雲、林平錞、陳秀忠。(感謝老同事依興兄協助指認。)當老師最大的樂趣是發現學生有無限的「可能」,他們的可塑性很強,如今各在不同的領域為社會服務,而且都有很好的表現,我衷心的為他們鼓掌喝采。
時光荏苒,歲月悠悠。人生已屆初老,法定老人之年紀就在眼前。生活中的風吹草動,每每引發興會與回思。「寫下來」,不僅可以自我反省,也表示曾經存在的意義。「刊出來」,能讓我輩互相激勵。無論走過的路是崎嶇,或是平坦,事過境遷後的一抹微笑,是來自意在言外的會心。只因為大家都曾經參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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