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喝咖啡,也經常自己煮。手沖、虹吸、摩卡,都能來一手。有客到訪,隨時上陣沖一杯,賓主盡歡。有時客人不諳此道,說喝了怕睡不著云云,我只消問:「你喝過化學老師煮的咖啡嗎?」聽聞「化學」又加上「老師」,能不動心者幾希?遂畢恭畢敬地馴服,啜上一杯。大概許多人中學時代都吃過化學的苦,對瓶瓶罐罐、彷如實驗儀器的咖啡器材心存敬畏吧。
出門旅行,樂趣之一就是四處探查陌生之地的咖啡館,特別是隱藏在深街窄巷、裝潢質樸、只有五、六個座位,卻處處慧心的所在。這類咖啡館客人不多、咖啡卻極香醇,燈光、音樂恰到好處。來客多是街坊鄰居,也不乏像我這樣闖入的觀光客。你可以感受店主盡心盡力,將數百公尺外車馬喧囂隔絕的意圖;你也可近距離觀看他(她)對香氣、口感以至於杯盤擺設的堅持,舒緩而專心地調弄各式咖啡、準備甜點,經營這塊方寸之地。
「南萌」咖啡館位在鐵板村不起眼的窄巷裡,是繼12、55據點之後,第一家開在馬祖南竿民宅的專業咖啡館。兩層樓的水泥建築小巧玲瓏,一樓是咖啡館,二樓權充工作室;東挪西移,也只不過七、八個座位。店主董逸馨說,她沒有選擇山隴、福澳或馬港這幾處觀光客聚湧之地,是因為被層層而下、曲折有致的鐵板老街吸引。她喜歡既親密又疏離的人群、喜歡澳口那道彎彎的堤防、喜歡屋前浩瀚大海潮起潮落的清晨與黃昏。
從租下老屋開始,逸馨憑一己之力與幾位麻吉,花了三個多月清理、整修、補漏、油漆、裝潢。老屋雖然破舊失修,但依稀猶可辨識,遷台多年的屋主是位惜物之人。逸馨沒什麼資金,地板沿用50年代鋪設的老式磁磚,門框也是舊的。幾片毛玻璃都是她從廢棄物裡撿回來,切割後再鑲嵌回去。吧檯面板用厚實的拼接柚木,立面是閩東建築屋頂用剩的椽木。幫忙安裝水電與室內裝修的都是在地的友人、師傅。這些老東西在逸馨的巧手下,有如微物之神般映照出過往時光。唯一巨構是手工製作的世界地圖剪影,貼在白牆上,海角一隅的陋巷咖啡館,瞬時自動入列,與世界站在一起。
「南萌」音譯自馬祖話,原意是指「思緒不清、傻氣」之人。這個明顯帶有自嘲意味的可愛店名,也確實讓我的同學、也是逸馨的媽媽憂心不已。整修期間,媽媽不斷耳提面命:「你能養活自己嗎?」當看到女兒一手打造、出乎她想像的裡裡外外,看到開幕時賀客盈門的熱鬧光景,確是放心不少。可下一時刻,當聽到這個南萌女兒,對尋覓而來的客人解釋,咖啡館為何沒有路標?沒有指示牌?一顆心又不禁七上八下起來。
逸馨說:「我希望來南萌的客人能在村子裡多走走晃晃,感受一下這裡緩慢幽靜的光陰,聽聽海潮在巷弄裡的回聲。」
故鄉馬祖這幾年因為藍眼淚的鼓吹,吸引一波又一波團進團出的觀光客,還有許多獵奇追淚的背包族。每年近15萬人次的人潮集中在五個月的旺季,海空交通一票難求,遇上颱風大霧,港口機場擠滿進不來、出不去的島民與遊客。政府機關忙於加開船班、調動軍機,紓解心急如焚的民眾;民間則快馬加鞭蓋樓房,各島各村都在大興土木,在海邊、山頂、斜坡;或在湫隘喧囂之地,樹立起一棟一棟型制單調、貼滿磁磚馬賽克、動輒八、九層高的水泥樓房,有的做民宿,有的分層出售、有的自住留給後代子孫。特別是丘陵起伏、海岸曲折的小村澳口,顯得扞格突兀,彷彿天外飛來一般。
但是島上有群戲稱自己「南萌」、「作西來(做死事)」,有著不一樣思考的年輕人。他們非常珍惜百年來,先民與環境經年累月長期互動、互相取予,小心翼翼所積澱而成的和諧與秩序。他們期望盡可能整舊如舊,保存傳統村落與石屋的脈絡。他們不贊成在珠螺灣、在大坵與橋仔之間的傳統魚場,興建以交通便捷為名、實際為觀光作嫁的海上大橋。他們知道人類的需求與慾望,對脆弱的地理景觀將是一場永不可逆的災難。
他們也清楚知道「藍眼淚」的自然奇觀是一種普遍性的海洋現象。古往今來,凡在海洋圍繞的黯黑之夜,幾乎都有螢光閃現的紀載。馬祖有,對岸平潭有,希臘、義大利的海域也都有。因氣候、潮水、溫差而變化莫測的藍色精靈,如同綻放的煙火,可以做為短暫的觀光訴求,但真正永恆存在,吸引遊客駐足、漫遊、沉思、徘迴的地景地物,卻是島嶼方言、坑道碉堡與無處不在的壯闊海景。
我到南萌時剛過中午,店裡只有一位客人,安靜的翻書寫筆記,後來才知是參加青年論壇後不捨離開的與談者。秋光漫漫,從小窗外望,無數細碎的亮光在海面跳躍閃爍。帶著海洋氣味的的陽光,緩緩穿過木製的玻璃門框,輕輕灑在淺綠色的地板上。這位畢業於東華大學民族藝術研究所的珠螺女孩,剛好也是一襲綠色上衣。
她說:「我知道開這爿小店賺不了什麼錢,但我喜歡美的事物,美的環境;即使是休息日,我也會一個人來店裡坐坐、想想、看看,我就很滿足,很盼望明天的到來,與客人分享我的所見所思!」
當星巴克挾其巨大資本,來勢洶洶,即將在福澳港隆重登場前夕,南萌咖啡館正悄悄以行動走出日常生活的慣性,以初生之犢之姿為島嶼揭示另一種生活可能。比起那些一心一意拆掉這個、建設那個,大言不慚地為我們指定幸福生活方式之輩,誰是「南萌」,誰又在「作西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