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方言「同物異名」的現象舉例(琉球野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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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在《馬祖日報》上看到鄭韻秋老師對椬梧的介紹,並且說它的俗名是「鹹ㄇㄨˋ」。因為前字的音節唸法是國語所無,所以韻秋老師用權宜的辦法,以人人都會說的國字暫代。後來有讀者朋友提出不一樣的語音做回應,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差異是正常的。根據學者研究可知,造成語音變化、或同物異名的原因很複雜,如,說話人的語言習慣、發音器官之一的口腔開口度大小、居住環境的風土氣候、用話人的性別、年齡…等,都有可能是造成語言變化的因素之一。由此可知,魏晉南北朝時代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音辭篇》中說:「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鈋鈍。…」真是觀察入微的見解。

以筆者經驗來說,從小到大,同村莊、同年齡的人,此物都說成與韻秋老師等同,都是發ㄍㄟㄥˇㄇㄨˋ(keingˇmuˋ)的音。馬祖四鄉五島,島上居民分別來自長樂、連江等地,雖然同屬閩東方言語區,但是語言的品物名稱、語法結構、發音習慣等,或多或少仍會有參差。近幾年來為了收集馬祖方言語料,曾做了初步的田野調查,發現某些極其常見的物資品名也會有島際差別的現象。所以,有志於文史工作的朋友,平日若能隨時留意,隨時記錄,一定會有異想不到的收穫。現在就舉幾個例子,利用<馬資網>的版面,並且附上圖片為大家做簡單的介紹。

學名為「琉球野薔薇」的野果(如圖),南竿鄉親說ㄎㄛㄩ兀ˋ兀ㄛㄩ兀ˇ(khoyngˋngɔyngˇ) 。因為不知道國字的寫法,勉強寫做「空甕」(請用馬祖方言發音。前一個字的發音和方言說「咳嗽」時首字的音相同)。但是莒光鄉親是說ㄏㄛㄩ兀ˋ兀ㄛㄩ兀ˇ(hoyngˋngɔyngˇ) ,詞彙首字的聲母雖有ㄎ、ㄏ之別,但音韻變化同轍,屬於清朝學者所謂的「喉牙雙聲」的範圍。因為也不知道國字的寫法,所以,勉強寫成「烘甕」(請用馬祖方言發音)。由於這兩個音節的音素不見於國語,故國語拼音條例未能及此,勉強用注音符號標註實在難以到位,所以只好以國際音標來校正之。

兒童時代的馬祖,物資極為貧乏,所謂「水果」,那只是書本上的名詞而已。孩子們都會辨識滿山遍野的野果,大家都是採摘季節性的野果解饞。「空甕」就是其中之一。它的花很香,聞起來像梔子花。結的果實外觀略呈紅色,頗令人垂涎,但味道青澀。摘回家之後,得先用鈍器將它敲碎,然後調上醋和砂糖,靜置片刻後當零食吃。但是處理它要特別小心,若不慎被它絨毛所沾,全身奇癢無比,癢的感覺馬祖話說πㄧㄤˋ(ngiangˋ)。這個音的漢字寫法至今不知,撰述《縣志•語言志》時,我是用兩字「合音」的觀念來理解它。30多年前任教馬祖高中時,參加機關自衛隊在津沙靶場射擊,發現到處都有它的蹤跡。當時自述陳年糗事,令在場的人抱著步槍笑倒在地。

馬祖是軍事要地,兩岸對峙時,海邊、海岸佈了許多地雷等防禦性的爆裂物。有的父母親會嚴禁孩子上山或到海邊。以筆者來說,採野果的經驗是有,但未曾釣過一次魚,(某次在馬祖餐宴,楊縣長說我從來沒釣過魚,這完全是事實。)當時有許多同年齡的小朋友,必須到山上撿柴火或幹粗活。此時,大人、小孩身上的野果是令人羨慕的。最常見的現象是,收工回家的媽媽們會在斗笠上插著蛇莓(ㄘㄨˇㄩㄣˋ,tshuˇyngˋ)。我家是開雜貨鋪的,野果沒有,但白糖很多。最後被慫恿以物易物,互通有無。處理好了,準備要吃了,不巧來了一位林姓「禿鷹」。那時候的馬祖社會,甜食是兒童夢寐以求的奢侈品,林姓大哥伸手搶奪,現場秩序大亂,糖水四濺,我是受害者之一。當下脖子一陣劇癢。平時聽大人說,皮膚癢,擦萬金油或酒精可解。因為怕「東窗事發」,所以不敢向家人要萬金油,但家裡酒精很多。那時馬祖沒電,晚上商家是點氣(汽)燈。點燃之前,一定要先點酒精將石綿燈蕾燒熱,這是基本過程。事情發生在下午,距離點燈還有一段時間,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酒精壺「偷渡」出去。絨毛黏在身上,以霑了酒精的手掌觸摸癢處,讓先前的抓痕痛到最高點;更淒慘的事是,霑上絨毛的手掌,摸到那裡就癢到那裡。現場有人出主意,要我回家洗澡。回到家裡,偷偷的舀兩瓢水躲在牆角乾洗,結果毛巾擦到那裡就癢到那裡。最後只好向媽媽「自首」,鄰居說要用大量的水沖洗。「修理」過後,由媽媽帶到牛角唯一的澡堂(馬中曹前組長家),為我抹肥皂、擦背才解除困窘。時間過得真快,這是五十幾年前的事情,只因為過程慘烈,所以,至今仍久久不忘。

言歸正傳,我們來說說音理。選此物做本專題的開頭單元,實在是吃力不討好,因為這個音是馬祖方言中比較難注的語音之一,偏偏與此音有關的字卻不少,如白讀音的「東」、「紅」以及「冬」、「桶」、「虹」、「銅」、「近」等字都是,這些大部分來自中古時代的《通攝》字,以馬祖方言唸起來或多或少帶有圓唇音。所以,必須用比較多的話來說明。從國際音標元音圖觀察,e的圓唇音o;ε的圓唇音œ,兩個圓唇音是國語所沒有的元音,梁玉璋教授指導編寫的《福州語》課本,是直接借用國際音標來使用。《馬拚》則用「廿」來表示。當œ和ㄩ(y)結合時,œ會被ㄩ(y)牽引而上升到o的位置。此物的注音我用ㄛ元音,那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其次,國語ㄥ(ǝng)的語音結構是ㄜ+兀,韻尾π是舌根鼻音。兀(ŋ)也等於ng,從前的國語注音符號聲母有「疑紐」,當時為他設計的符號就是兀(ŋ、ng),今天已不用了。在國語的韻母中,它是聲隨韻母的韻尾之一,不單獨存在,必須和前面接近央元音的ㄜ(Ɣ、ǝ)結合才有意義。但兀(ŋ、ng)卻常常出現於閩東方言裡,而且它前面沒有與之結合的元音。所以,就我們的方言來說,它既是聲母也是韻母。易言之,兀(ŋ、ng)是可以用來標示聲母或韻母的符號。我們標閩東方言音讀時,偶爾會用ㄥ(ㄜ+兀),簡單的說,這是遷就國語注音符號的拼音習慣,在實際拼音時,要避免受到夾在中間的元音ㄜ的干擾。但是用國際音標時就不能用Ɣ+ng或ǝ+ng了,必須兀(ŋ、ng)單獨標示。同理,前文的蛇莓我標成ㄘㄨˇㄩㄣˋ,這個ㄩㄣˋ只是近似音,ㄣ也是聲隨韻母的韻尾之一,韻尾是舌尖鼻音的ㄋ(n),在注音符號的韻母結構中它也不能單獨存在,必須和前面接近央元音的ㄜ(Ɣ、ǝ)結合才有意義。福州方言的陽聲韻尾沒有ㄋ(n)和ㄇ(m),只有舌根鼻音的兀(ŋ、ng)。這在馬祖母語教材《福州語》書中很清楚的看出來。今天我將蛇莓的方言標成近似音ㄩㄣˋ,仍然是遷就國語注音符號的拼音習慣。大家仔細體會一下,當你說國語的ㄩㄣ(暈)或ㄩㄣˋ(運)時,會感覺語音是生成於口腔的前面,但是說ㄘㄨˇㄩ兀ˋ時,最後一個音的發音位置會稍稍的移到口腔的後面,二者差別只在細微處。如果把它們放在語言環境中(說一句話時),說話人快速地說出來,聽的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差別。但若要注出標準音來,那就非得用ㄩ兀ˋ(yŋˋ或yngˋ)不可。大部分的馬祖人是ㄢ、ㄤ,ㄣ、ㄥ不分的,我用注音輸入法打電腦沒問題,可是一旦開口說話,特殊的腔調就表露無遺。因為如此,當年在空大兼任面授講師時,學生說我口音很像曹立委,在台大兼課時又被學生視為「特色」之一。最近,世新大學來了許多大陸學生,他們南腔北調的口音,把我的稀有性降低了許多。

最後,要感謝曹爾元局長,是曹局長告訴我此物的學名為「琉球野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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