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鄉親稱電唱機為「洋戲」(ㄩㄥˇ 兀ㄧㄝˇ,yongˇ ngieˇ),把看電影說成「看電戲」(權宜注音ㄎㄤˇ ㄉㄧㄢˋ 兀ㄧㄝˇ,kˊangˇ tiengˋ ngieˇ)。這可能是年輕朋友不知道的事。在我小時候,有機會看電影或勞軍演出,那是令人雀躍的事。每當知道住家附近有演出時,同儕之間都會互通消息,然後結伴前往。女生比較文雅,有時她們會自己準備板凳,有的小男生貪圖方便,選擇席地而坐(圖1)。看到洋人「打開司」(kiss),同年齡的小男生有時會躺在地上「假」寐,因為對乳臭未乾的孩童來說,那是極其無聊的事。
在空曠地放電影並非馬祖特有,台灣也是如此,尤其是眷村所在地。若干年前羅文嘉當任台北市新聞處長時,把記憶中戶外演出的電影稱「蚊子電影」,他想在台北市複製當年的感覺。此舉文化盛事,能否引發年輕人的注意,這是言人人殊的見解。但對於曾走過從前的朋友來說,的確能勾起緬懷的遐思。當時的勞軍黑白電影以歌唱片為主,這也是我輩當年學習唱歌的資源之一。馬祖和金門既然是前線、接戰地區,為因應緊張的局勢所需,當然會放映一些愛國的軍教宣傳片,每次看到英勇的國軍打敗匪軍、倭寇時,大家都會鼓掌叫好。不僅如此,我們也會「愛屋及烏」,連美國大兵「修理」紅番的事,尤其是解圍的騎兵隊來到時,都在觀眾鼓掌之列。激情過後,大家就對前途充滿希望的回家睡覺,第二天太陽依舊打東方出來。
那時是兩岸對峙的年代,823砲戰尚未開打。所以,單打雙不打的「規矩」還沒建立。換句話說,砲戰之前天天都有躲防空洞的可能。記憶中我家的柱子上,隨時掛著用花線綁著的手電筒,月黑風高的夜晚外出需要它,晚上躲警報更要依靠它。每次看電影時,除非當天有月亮,否則,父母親一定要我斜揹著手電筒然後再出門。斜揹電筒的樣子,有點像國軍斜披紅帶的值星班長,在同年齡的玩伴中,如此裝備我是唯一的。記憶中的樣子,自己想來都覺得「悚」,被別人當做取笑的對象也沒啥好怨的。但散場時他們個個都得巴著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事實也是如此),持電筒的人必須走在最後。所以,每一次我在打燈照路時,總覺得背後有一個不知名的玩意ㄦ在跟著。
民國44年(?)之前,我家曾在山隴從事漁撈行業。姜秀華表哥的尊翁我稱姑丈,當時也住在附近。每逢勞軍團在廣場演出,我都是坐在姑丈的肩膀上觀賞。回家以後常常問:「姑丈的肩膀為什麼那麼寬?」這是家母說給我聽的往事。在依稀的記憶中,我在山隴某個地方看過默片和卡通片。有關默片的事,後來經翁玉峰老師證實了,因為他在童年時也曾看過,而且是在王榕樂組長家看的。我又向王組長求證,原來王府附近當年駐有軍方的電影放映工作隊,至此心中疑點大致獲得解答。鄉親把默片和故障無聲的電影統稱為「病啞戲」(ㄅㄤˇ 兀ㄚ ㄧㄝˇ,pangˇnga ieˇ)。那時候絕大部分的人不知道「卡通」是cartoon的翻譯名詞。軍人口說「卡通片」,鄉親也依樣畫葫蘆的用方言學著說。有文化水平的人會把音訛成「康樂片」(權宜注音ㄎㄤˇ ㄌㄡㄎ ㄆㄧㄢˇ,kˊangˇ louk pˊiengˇ )。一般庶民則說「骹遛片」(權宜注音ㄎㄚˋ ㄌㄧㄡˇ ㄅㄧㄢˇ,kˊaˋ liuˇ βiengˇ)。這兩個馬祖方言的對譯詞,若從寬而論也算是音近義通。誤打誤撞、歪打正著,不經意的口譯,也能把語言溝通的精隨扣得緊緊的。大約在我小學二、三年級時,四健會的組織在馬祖如火如荼的展開,年輕的男女趨之若鶩,各村組成演講、歌唱隊伍,並且定期做評比競賽。有時宣導員帶著幻燈機到各村做政令宣導。孩童們興致勃勃的到了會場,看到沒有熟悉的設備,大家二話不說的做了鳥獸散,因為,老鄉親稱放映的幻燈片為「假電影」(權宜注音ㄍㄚˇ ㄌㄧㄢˋ 兀ㄧㄥ+,kaˇ liengˋ nging33)。所謂「熟悉的設備」,不外乎影幕和放映機。圖2是某村落正在放映電影的場景,大家都在聚精會神的觀賞著,只有一位小朋友斜著頭,觀察裡面到底有啥名堂。
我老家住牛角,這是當年的大村莊。村內有老縣政府、中興酒廠,村外有陸軍醫院、中隴的高砲部隊…等,這些單位都是經常放映電影的地方。放的影片除了來自香港的國語片之外,偶而也會演美國好萊塢出品的西部武打、戰爭、文藝愛情片。印象最深刻的片子有:〈六壯士〉、〈龍虎干戈〉、〈春風秋雨〉、…等。尤其是兒童時代看不懂的〈春風秋雨〉,我念大學時名片捲土重來,就在台北學苑附設的青康電影院連看兩場,對美國社會黑白問題的嚴重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中心國校成立之後,梅石以東的兒童都來牛角就讀。各村莊附近總會有一些大小不等的軍政單位,所以看電影如同家常便飯。只要前一晚看過電影的人,第二天早自習必定在討論劇情。片子是國防部供應的,它必須在防區巡演後才歸建。因此相同的影片孩童們遲早都會看過。在教室述說劇情時,往往因見解不同而大聲嚷嚷。大家習慣稱美國白人男主角為「美國仔」,更狠的稱呼他們為「美國孫」;把黑人演員稱「烏烏面班長」或「烏烏面排長」。前衛一點的同學會說「湯姆」、「約ㄏㄢˋ」與「瑪莉」。當時年紀小,總覺得外國人長得都一樣,唯一能區分的,大概只有皮膚的黑白。某一天大清早,大家又在爭論,聲音之大驚動了導護老師。有一位年輕的、家住南竿西區的男老師將我們叫到辦公室,站著罰寫「約ㄏㄢˋ」與「湯姆」數十遍。被罰的人無人會寫「約ㄏㄢˋ」的國字,結果有人寫注音應付,當然也有寫成「約ㄏㄤˋ」的,我則寫成「約輸」。從玻璃反光看到,老師背向著我們正在偷笑。最後老師寫了一個標準楷書讓大家照著寫,而且再加碼單獨罰寫它數十次。從此,「翰」這個字如「烙心穿腦」般的牢牢記住,再也不會寫錯它了。這件事對我影響很深,出社會教中學國文,批閱作文時,不僅要求學生對每一個錯字訂正20次,還規定要將改過的作文重抄一遍。這個理念就是由此而來,因為經驗告訴我這個方法是有效的。從前在敬恆國中如此,在馬祖高中也是如此,一直到內湖高工退休,都沒改變這個訓練語文的基本方法。
前述,為了考究是否有默片之事,特別打電話向王榕樂組長查證。為此,王組長還說了一則佚事。他是第一屆到牛角就學的山隴學童。當時學校為了陶冶學生公民素養,有所謂的「學生自治鄉鄉長」的選拔。他是候選人之一,主打的政見是:「如果當選的話,會和軍方洽談來學校放電影。」這個政見超酷的,選舉結果,他高票當選,打敗了人多勢眾的牛角候選人。牛角代表是地主隊,因為少了這項承諾,結果無法掌握主場優勢而敗下陣來。當時小小年紀的他,就已經知道說話要算話,競選政見一定要兌現,也不能髮夾彎,真是令人敬佩。後來由他向住家隔壁電影大隊的長官商議,居然也得到正面的回應。在我記憶中,有一、兩次學校在下午的時間放電影,為了阻隔光源,老師們還用窗簾布和軍毯遮掩窗戶。密閉空間,人氣「旺盛」,雖然揮汗如雨,但也甘之如飴。這些兒時記趣,為人生記憶匣子添加了精彩片段。原來都是王爺幼年時的功勞和傑作。
「露天」電影,顧名思義是在戶外演出,不管影幕綁得多緊,它總是會隨風移動。有時看得正起勁,影片中耍寶劍、舞大刀、開飛車…,會因飄動的影幕而覺得是衝你而來,這種感覺頗有立體效果。在影幕後面也一樣能看,只是動作、文字是相反的而已。圖3的場景好像是在某學校演出,而且布幕是掛在舞台前端。根據經驗,布幕後面一定有觀眾。30年前我在馬中任教時,有一位老同事說了一個笑話,他說:有一回電影正在演美女出浴,觀眾看到的是裸露的背影,結果許多老兵衝到影幕背後去瞧。這個笑話若非看過露天電影的人,是很難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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