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去年之後,文化處於4月5日到9日,持續辦理福建籍配偶的走親之旅。陪著遠嫁馬祖的福建女兒回娘家走親戚。這些嫁來馬祖的姊姊妹妹,有的新婚才一、兩年,孩子猶在襁褓中;有的已在馬祖生活二、三十年,兒女皆已成人,甚至可以當依嬤了。
今年走親路途特別遙遠,短短5日,行程緊湊,目不暇給,從閩東橫貫閩西、下閩南再返回閩東,繞行大半個福建。幾天相處下來,從陌生到熟悉,從片段談話、聆聽與感同身受,逐步瞭解、珍惜,原本一無所知,關於姊妹們的生命史。
那時她們都同樣年輕,對馬祖乃至台灣一知半解,她們在不同時候,因不同機緣,從閩地各個角落嫁來馬祖,於今同聚遊覽車上,將各自家鄉串成一條溫暖的走親路線。
回想還不是太久以前,那時國軍尚未進駐馬祖,各島人丁昌盛住了一萬多人。祖輩以農以漁,日常生息封閉而單純。男女婚配姻親網絡也非常狹窄,依憑媒人牽引,對象多在同村或鄰村,即便離島之間相互嫁娶也極為少見。
但也有部分男性,因各種原因返回大陸迎(強)娶新娘,是以一代復一代、一年又一年,各島各村都可聽到操福州、惠安、福清口音的女性。她們裹小腳,梳圓髻,藍衫黑褲,搖搖晃晃從福州、平潭、曉澳、定海,甚至更為僻遠的山坳、漁村,頭罩紅巾、腳踩鳳鞋,搭乘錨纜、舢舨、艋艚,嫁來馬祖。在一片瀰漫長樂與連江口音的海島上,顯得神秘而秀異。
隨著軍管戒嚴,兩岸對峙,煙硝烽火中也斷絕「厝裡」與「外頭山」的婚嫁之路。因勢利導,馬祖人的婚配也突破島內網絡,觸角伸向台灣。於是台灣與馬祖、軍人與百姓互為嫁娶,婚配選擇變得更為寬廣多元;然而,因為境管封閉與老一輩自然凋謝,島內本就稀有的福清與南人口音,逐漸被單一的長樂聲腔所淹沒。
等到戰地政務解除,舟船重新揚帆於兩岸海域,在隔絕40年之後,馬祖各島再次出現一群年輕女性,她們強悍而美麗,說話帶福州、福清或惠安口音,跟曾經出現過的祖輩依嬤一樣,她們是新一代嫁來馬祖的福建女兒。
久違了,姊姊妹妹們!
(一)
清明連續假期,從福澳開出的客船爆滿,都是往大陸度假、旅遊與探親的鄉人。這個被台灣學術界描述為「飛地」的島嶼,正以自己的方式向未來摸索挺進。一日生活圈的型態使許多人的休閒、購物乃至置產投資,轉往一海之隔的大陸。
在近40年的隔絕之後,馬祖似乎正逐步走向祖先的生活。那時錨纜來往兩地,載去魚鮮、蝦皮與鹹貨,運回杉木、青石、家具與嫁妝;而今人們乘坐遊艇改裝的快速航船,去時口袋滿滿人民幣,回程載回大包小包的衣物、食品,還有不可言說,終究會傳遍鄉里的房產證明。
(二)
每次進出黃岐,都可看到海關門外一台賣魚丸、肉燕的小攤車,擴音器不斷傳出福州話叫賣聲:「魚粞(音ㄘㄚˇ)、肉燕;魚粞、肉燕…」。仔細聽了幾回,獨獨聽不到魚丸的發音,心裡著實納悶。
這次終於忍不住,遂去請教顧攤車的婦人。她說:「我們海口人不說魚丸,丸跟完同音,我們都說魚粞。」
啊!我也是海口人。馬祖這幾年漁獲愈來愈少,我們是不是也要把「魚丸」改口為「魚粞」?
(三)
笑華人如其名,笑起來燦爛如花。她娘家在永定,此行最遠的一站,知名土樓景點「四菜一湯」離她家不遠。小時候,家裡經營水電站,安裝在地下一層的水力發電機仍在運作,只是換了別人承包。她說,小學時經常要去巡視帶動發電機的水路,查看山上的進水口是否淤塞?特別是暴風雨的夜晚,她要上山清除樹枝、雜草,雷聲隆隆,常常嚇得一路哭著奔回。
像所有農村一樣,稻米、柿子、菸葉等農作,已無法留住年輕人向外探索的心志。笑華也跟一群朋友到廈門工作,認識了來自馬祖的先生,嫁到一度讓她大吃一驚,「走來走去就只有一條街」的海島。
目前她在北竿經營「海島屋」民宿,做夢也沒想到,小時候住土樓、在溪邊捉蝦戲水、從未看過海的山村小孩,現在聽海浪、看大海,天天與海為伍。
(四)
路程遙遠,前往福清途中,先在泉州歇一宿。活力十足,行動力超強的吳處長帶我們夜訪泉州。
夜色迷離,我們經過幾處廊柱型騎樓,街燈映照下總覺得比例怪異。整片街區刻意裝飾紅磚貼紙、拱型門窗,東遮西掩反而失去活力與地氣。還好,此行負責影像紀錄的文佶夫婦,畢竟學建築出身,嗅覺靈敏,很快在中山路一帶找到原汁原味的舊街區,這裡大概是台北迪化街、三峽老街、還有鹿港小鎮騎樓建築的原型吧!
泉州幾個著名景點開元寺、關岳廟,都已過了參訪時間,大門深鎖,只能在門口張望,想像白天香火繚繞的盛況。清淨寺入口的伊斯蘭雕飾,以及街上隨處可見的牛肉丸招牌,告訴我們宋代以來,穆斯林即已在這個港市落戶營生。這也說明閩南、閩西,甚至笑華的家鄉永定,以傳統農耕維生的居地,為何那麼善於牛肉料理。
開元寺附近有絲竹聲傳來,這裡是泉州南管演奏的會所,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南管音樂,每晚在此演出。台上女子唱腔清越,三絃、琵琶、拍板一旁呼應,唱詞投影在舞台兩側,台下幾位老人家搖頭晃腦,已入神遊之境,如果文物館潘館長看到此景,不知會有多羨慕。
(五)
王欽的家在福清,一棟傳統小院翻修的樓房。我們抵達時,二位姊姊已在等候,媽媽知道我們要來,出去張羅好吃的,不久帶回一整盆蠣餅,色澤與內餡皆是兒時印象,夢中的滋味。
這趟旅程遊覽車上,王欽的座位在我旁邊,是我最先認識的福建女兒。她穿著得體,舉止嫻雅,看起來像是誨人不倦的小學教師。三姊妹中王欽排行最小,集一家寵愛於一身。23歲那年經由相親,嫁給南竿四維村曹先生,當時媽媽不很贊成:「兩位姊姊都在附近,你為什麼嫁到天涯海角?」
有8年時間,王欽來回福清、馬祖,兩地各住半年。正當她取得身分證,原以為可以找個常任工作,從此安穩度日,先生卻於2年後海難往生,此時距離她嫁來馬祖剛好10年,兩個大一些女兒還在讀小學,小女兒不滿周歲。突如其來的變故,對於人地不熟的大陸移居者更顯艱難,她幾乎無法面對。
家人勸她返回大陸,但她堅持當初所選,繼續留在馬祖。一方面在先生好友經營的餐廳日夜工作,養活自己跟女兒,還要付房租;另一方面將小女兒送回娘家,托姊姊照顧,直到國小畢業才接回北竿就讀國中。
當我們看到小女兒摟著王欽姊姊,輕喊「媽媽,媽媽」,所有人眼眶都紅了。
我們訪談王欽,她彷彿雲淡風輕一般訴說往事。兩個女兒就讀私大的費用,小女兒的學業與適應,佔據了她所有思念往日的心思。我很天真告訴她,馬高有保送制度,孩子讀大學有很多機會。可是她說,小女兒不符合國中以前必須在馬祖連續就讀6年的規定,不能保送。
我聽了非常難過。我們訂定的制度允許家境好的學生,不必留在馬中就讀,可以到台灣升學補習,享有遠較馬祖優裕的教育資源,再回過頭來與無力赴台的馬高學生競爭升學之路;卻為那些因貧窮、困苦,因各種意外磨難,而必須無奈悲傷地離開家鄉到大陸就讀的小朋友,關上升學之門。
(六)
下午持續往長樂漳港香珍家拜訪,我們抵達時細雨霏霏,寒意沁人,一位衣著單薄,纖細清瘦的撐傘女子正在等候我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香珍,原來我們到黃岐當天,她先行脫隊,帶著就讀國小的孩子,回娘家看媽媽。
漳港香珍家的公寓甚為奇特,登上三、四層樓房的屋頂後,忽地又拔高多出八九層的建築。比起台灣住家,大陸舊式公寓格局都很大,客廳與房間甚寬敞,與我岳母在金鋒的房子很像。漳港隸屬長樂,距潭頭、厚福不遠,不論講話口音或民俗信仰,皆與馬祖別無二致。因為親戚穿針引線,姊妹倆都嫁到馬祖。語言與生活習慣雷同,會減少許多摸索適應時間。這次姐姐事忙,未能隨妹妹一起返鄉走親。
香珍現在大同之家托幼部門服務,之前曾在清水7-eleven工作,無怪乎許多人覺得面熟。她努力考上褓姆證照,正在修習空中大學課程。
我在車上見她陪著孩子輕唱兒歌,見她利用孩子睡著的空檔複習課程,見他一步一步向未來挺進,我看了非常感動。眼前這位像個大學生的女子,已是4個孩子的母親,猶在與環境拚搏,在艱難廣闊的世界,為家人尋覓最好的安身位置。
祝福香珍!
(七)
美珍家住潭頭,此地以及附近的曹朱、后福,也是許多馬祖人的原鄉。同行桂香老師特別激動,終於得償宿願,回到魂夢縈繞的祖居地溪新村。這裡的屋宇形制、石牆、黑瓦、牆角的水缸、石磨、矮樹與蜿蜒的小路,甚至連日後加蓋的水泥樓房,簡直就是舊日馬祖;或者換個方式說,馬祖的澳口村落,一牆一瓦,都是原鄉的再現。
我們在美珍家遇到從美國回鄉的弟弟,非常熱情豪爽,拿出自釀老酒,大家乾杯(色香味果然與馬祖老酒一個樣)。二十多年前,他花了數萬人民幣偷渡美國,船老闆居然是台灣籍。他說,在船艙待了45天,一天只吃一餐,紐約登岸後被接頭的人帶到不知名地方,躲躲藏藏,幾乎幹遍所有苦活,最後落腳一家文具店。他現已退休並取得美國籍,領退休俸,享受醫療保險。他福州話流利,仍然不會講英文。
基因主宰家族相似性,文化跟基因一樣強大,無論你走向何處,祖先留在你身上的印記,不時召喚你向鄉音靠攏。從遙遠的異國,從世界各角落奔往家鄉,只是為了一杯老酒,一碗魚湯,一句母親的叮嚀。
(八)
今天行程頗趕,先到閩侯南通鎮拜訪妹容老家,回程再去市區林芝與燕珍娘家探望。妹容今天掛耳環、擦胭脂,讓本來就已姣好的面容更加明艷亮麗。車過南通鎮,市集仍未散去,人潮湧動、百貨雲集,隱隱散發一股傳統民間的草莽力道。
車子在鄉間小路迂迴前行,我們一面聽妹容講述與先生結識的情史,一面被眼前廣袤的菜園吸引。妹容說,她在福州工作,有一次參加朋友婚禮,新郎就是先生堂弟。她與先生認識後,彼此印象都很好。兩人交往不久,先生去她家拜訪,妹容說:「沒想到就在我家住下「隔暝」,賴著不走,我們鄉間保守,只好答應嫁他了。」我們聽得入迷,仍不忘打趣:「這裡這麼偏僻,依我們看,先生是被妳設計,人地不熟,他走不了啊!」
妹容家是一幢四進五間的堂皇古宅,先輩南洋經商致富後回鄉砌建,背倚南山,屋前平疇綠野,視野廣闊,已有百年歷史。我們裡外探查,非常羨慕,美麗的鄉間,古樸的老宅,這不就是耕讀之園,夢想的終老之地嗎?
(九)
燕秋跟林芝的家都在市區,電梯大樓高聳,出入森嚴,有警衛看守。這幾年大陸發展快速,許多老城區、古村落正快速消失中。
燕秋老家在寧德,跟馬祖很有緣份,她應徵三臨旅行社福州辦事處工作,日久生情,詹老闆非常幸運,事業有成,還多了一位美麗能幹的老闆娘。燕秋在妹妹住處接待我們,一棟新穎美觀的電梯大樓。公寓裝潢富現代感,很有個性,書櫃裡有許多冊馬爾寇斯、昆德拉與卡爾維諾的名著,甚至有D.H.勞掄斯的作品。妹妹跟姊姊一樣,精緻明媚,有濃濃的文青氣息。.
林芝住晉安區。晉安位在長樂上方,右鄰連江,所以晉安人講福州話都帶長樂腔。林芝靦腆內斂,話不多。25歲那年,經親戚介紹,認識家住白犬的先生。訂婚時,左右鄰舍跟親戚朋友都很訝異,最內向、最害羞、最不善交際的林芝妹妹要結婚了,對象還是遠在台灣的馬祖人。
林芝的媽媽已八十高齡,但思路清晰、談吐優雅,在舊社會曾經讀到高中。他們家在此地是望族,屋宇樓閣、花園庭院,可以說是書香門第。也因此老房子拆除後,她們補償分得不只一戶樓房。林芝雖然讀書不多,但仍可見到大家庭出生的涵養,一種無形的文化積澱。嫁到馬祖後,最初幾年都在莒光生活,相夫教子,孩子書都讀得很好,聽說小兒子今年甄選上醫科,大家都為她恭喜。
(十)
幾天的車行路線,不論市區郊外,城鎮鄉村,到處可以望見十字形高空懸吊機,孜孜矻矻,像蜻蜓一樣盤踞在工地上空。這些數不清的蜻蜓,有如工蜂築巢不斷孵出一棟棟高樓、一間間格子。人們搭載電梯出入其間,原本水平擴張的鄰里網絡,變成上下垂直不相往來;原本廟埕榕樹的聊天廣場,變成運動交誼中心。人們似乎還不適應如此巨大的空間變革,仍可看見陽台鐵窗伸出色彩繽紛的衣褲床單,飄揚在十餘層樓的空中;仍可看見柱著拐杖的老人,在高樓間尋找自己舊居的過去,雖然他們都因以舊換新,分得一戶或數戶格子,都已是腰纏萬貫的潛在富人。
(十一)
車子行經筱埕,最後來到定海。這個突出海灣的半島,距離馬祖僅7海里,是許多馬祖人的原鄉,也是此行唯一一對夫妻同行、最年輕的吳依振與黃君如夫婦的大陸老家。
依振外婆原住馬祖,民國89年,15歲的依振跟隨媽媽與舅舅到馬祖依親,開始在馬祖的新生活。初到馬祖,非常不習慣,每天從四維科蹄澳徒步上學,除了繁簡轉換與功課壓力,家庭環境也使得依振必須打工貼補。後來就讀馬高與台灣苗栗的育達科大,也都以工讀完成學業。
依振目前在馬祖酒廠工作,幾年前經親戚介紹,認識在福州工作的君如,兩人見面才知是小學同學。同鄉又是同學,親上加親,他們很快論及婚嫁,目前已經有一位可愛的小寶寶。
他們年輕,神采奕奕,無懼無憂,正在凝視前方的人生。
(十二)
前兩天,新聞報導陸籍新娘與國人婚配比例,馬祖地區每五對新人就有一對是大陸配偶,比例為全國之冠。
外人也許好奇,但稍稍熟悉馬祖歷史與地緣關係就不足為怪。馬祖在經歷60年代人口嚴重外流之後,90年代開始,因為解嚴鬆綁與觀光推展,類如依振與君如的移民,正緩慢回流之中。除了陸籍配偶,東南亞籍、原住民,甚至從台灣移居馬祖長住的也所在多有。
原本單一語言,彼此互通心意、水乳交融,每個人沾親帶故都可找到關係的馬祖社會,因為新移民的加入,使得我們調整偏見、擴張見識,看待世界的方式變得多元。
我們的島嶼也因為他們,因為姊姊妹妹,變得更有活力,更為美麗。
謝謝妳們!
(部分照片由藍文佶先生拍攝,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