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4日(福州→嶺南→梅花)
從嶺南經金峰,過文嶺,一路往東,就會抵達大海之濱、閩江出口的梅花鎮;如果繼續駛船出海,向東航行大約20海浬,就到馬祖白犬島了。半個世紀或更早以前,馬祖先民對這條航路應該很熟悉吧!
車抵梅東村,一串鞭炮響起,霹霹啪啪,這是昔時迎親的大禮,我們有點受寵若驚。秋鶯的哥嫂弟媳,熱情地站在門口相迎,許多鄰人跑來張望,馬祖的「依舅」「依嬸」陪秋鶯、碧容回娘家了!
梅花靠海,世代以海為田,日常飲食也多海味。秋鶯家煮了好大一鍋魚湯,撒蔥花、澆白醋,地道的古早口味,一碗吞下,立即帶我們回到島嶼的童年。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會打魚丸、做魚麵,魚骨剩料裹地瓜粉,水裡煮滾,就是一道家常魚湯。那是大海孕育的滋味,烙在腸胃,跟你闖蕩五湖四海。有一天累了、倦了,特別想念家鄉,其實是思念那碗帶著海味的魚湯。眾裡尋它千百度,卻在梅花遇上;食一口,細細嚥下,舌尖上的每一束味蕾,都在安慰你的思鄉之情。
秋鶯把我們這批冒牌「依舅」,介紹給曾經擔任過書記、村長,一位儒雅淵博的長者,她真正的依舅。依舅帶我們上將軍山,講述壺江與梅花漁民,海上檣櫓依存、共抗倭寇的情義故事;致使四百年來,兩村居民互以「依舅」「依嬸」相稱。2002年,一千多位壺江人來梅花作客,家家戶戶開門迎賓、擺桌設宴,整個小鎮熱鬧歡騰,讓壺江依舅、依嬸盡興而歸,創造了一個席開300餘桌的傳奇盛宴。
從將軍山眺望,左邊是琅岐、壺江,閩江在此匯入大海,壯闊的海埔地綿延數公里。梅花人在此耕海牧魚、種植竹蟶,數百艘大大小小的船隻餵養一萬多人口。如果天晴無霾,站在將軍山高處,海天盡處可朦朧看到模糊的島影,若隱若現,依舅說是白犬島。
兩岸分治前,馬祖海域是梅花重要魚場。《長樂文化叢書梅花篇》記載,每年農曆八、九月,梅花人「辦季頭」,為即將來到的魚汛準備漁具,把竹篾、竹樁、樹頭,運到白犬、東引、南北竿等漁場,打楸掛網,追尋魚汛。
梅花說書人張萬興編的〈梅花漁民出山詩〉,對馬祖的地名、生活也多有著墨。諸如:「船仱裝了就起身,橋仔澳地值千金。清水朱螺夫人村,鰲首獨佔狀元頭。夫人澳內泊賊船,馬祖澳內泊釣船。鐵板伓中墊門栨,繒沙伓中人彈船。」
足見馬祖各島已納入梅花人日常語彙,休戚相關、生息與共。當年的梅花人,大概就是在這裡等潮水風向,航向他們口中的千金之澳-橋仔村吧!不難理解,至今,馬祖四鄉五島中,為何只有北竿與梅花人一樣,把「這回」、「那回」說成「這刀(梭)」、「那刀(梭)」了。
說到橋仔,在依舅帶領下,果然在梅南村巷內遇到在此小住的北竿鄭敏興老師。鄭老師尊翁當年在橋仔經營「源生號」,擁有錨纜十數艘,將馬祖魚貨運往內地,回程載來米糧布疋與建材日用,是北竿響叮噹的商號。
國共內戰,兩岸隔絕,經營海上貿易的源生號就此沒落;等到兩岸重啟航路,已是半個世紀之後,鄭老師回到梅花修祖墳、蓋新屋,不時來此小住。新居對面是他的祖宅,一棟四進五間的木構老屋,門庭深深,已然傾頹破敗,然而窗櫺雕花、斗栱梁柱,仍可見及當年在梅花的氣派。
秋鶯老家在梅花沙下,有一位哥哥、一位弟弟。秋鶯說,昔年梅花漁業興旺,大小漁船數百艘,父親製漁網出售,也四處受雇補魚網。那時村裡許多女孩在她家學藝,補魚網,每天有十多元的工資,在當時可以買好幾斤米。現在南竿介壽市場的「阿妹鼎邊糊」,就曾在她家學藝補網。阿妹做的鼎邊糊,配料有鯷魚乾、帶魚、蛤蠣,都是梅花口味,生意火紅,馬祖人都很喜歡。
秋鶯不喜上學,從小跟在父親身邊補魚網。少年學得的技藝,現在依然純熟。幾年前大浦社區重建漁村印象,村頭掛的一張魚網就是她編的。大家看她一把竹梭飛快穿插,沒一會兒功夫,一張網織成了,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記得五、六歲時,村子裡大人成天交頭接耳、神秘兮兮地。後來才知他們在「走大沙(海上走私)」,連媽媽也入夥。那時台灣電視機、收音機、布料非常搶手,尤其是「雙獅牌」手錶,在黑市奇貨可居。有一次,媽媽拿錶給金峰鋪家,擔心武警查到,把手錶藏在她口袋裡。兩人坐上摩托三輪車,秋鶯依偎媽媽身旁,內心緊張外表卻鎮定,果然矇混過去。
她說,年少時像所有女孩一樣,愛打扮、愛美。看中鎮上金店賣的一對耳環,小小的金墜子懸在掛鉤輕輕搖晃,讓她朝思暮想。便去水產加工廠打工,剝蝦殼、挑帶魚、冷凍包裝,幾個月下來,終於買到手。
她永遠不會忘記,初戴耳環時害羞、滿足,又擔心被大人斥責的心情。一個同伴幫她穿耳洞,不知哪裡學來,同伴抓一把尖尖的米粒揉搓耳垂,直到發熱、發紅、發脹,一根鋼針刺過,留在耳朵。晚上睡覺,家人發現了,木已成舟,嘮叨幾句也就過去了。
一直到現在,她還珍藏著這對耳環,樣式早已過時,但少年時專一、單純的夢想,從未褪色。
民國85年,同村一位阿姨依親馬祖莒光鄉「全妹」,透過她介紹,認識住在東莒大坪的先生。起先互寄照片,書信往來,偶而打打電話,雙方印象都很好。後來先生到大陸武夷山旅遊,順道跟公公一起來梅花提親。
隔年8月,在梅花循古禮成婚。為了迎娶秋鶯,先生還在梅花租屋一個月,大宴三天,中午「伴角」,晚上「佳期暝」,以及隔日女士優先的「諸娘酒」,一應俱全。
民國86年秋鶯嫁到馬祖,每半年重返梅花,耐心等待核發身分證,期間在公公協助下,在梅花買了一棟樓房。秋鶯說,每次回梅花都感覺到大陸驚天動地的變化。不單是馬路開通、大樓蓋起;許多人因改革開放,抓準商機,短時間內累積了巨大的財富,錢多得措手不及,也連帶改變了許多傳統的處世之道。
除了喜宴、喪事令人咋舌的奢華鋪張,長樂鄉間更有一些富豪子弟,若中意某個平凡人家女子,要等到懷孕生下男嬰,才肯明媒正娶,結成夫妻;若生女嬰,便以金錢打發,不願女方入門。男女終身大事、倫常與情義,簡單化約成生男生女、繼承家業的現實考慮,一切就剩一個「錢」字。
民國89年,秋鶯生下長女不久,先生到台灣出差,不慎在浴室滑倒,傷到神經,從此不能走動,不能工作。家裡負擔一下落在她身上。秋鶯難過但不氣餒,嫁到馬祖是她的選擇。孩子還小,無論如何,這條路要堅持、穩當地繼續走下去。
她租店面經營「御膳坊」旅遊餐,以口味、價格與食材逐漸闖出名號,許多自由行與團體遊客指名要訂她的餐飲。來馬祖依親的表妹碧容也來幫忙。旅遊淡季或閒暇時間,就到社協64據點打工賺日薪。
秋鶯說,她很感謝政府對嫁來馬祖外籍新娘的照顧,也感謝東莒鄉親的幫忙以及公公的支助。女兒今年就讀馬中高一,非常孝順貼心。她偶而回大陸梅花,與以前同伴相聚,她們衣著時髦拿名牌包,總是嫌她穿的土氣、過時。但她不以為意,與打牌、逛街,終日惶惶然的生活相比,她在馬祖過得簡單充實,不追流行,也不必理會變調的婚喪喜慶。
有時她會拿出那對耳環摸索端詳,那是她少年時的夢想。就像當年日夜打工買下那對魂夢縈繞的耳環,她現在正一步一步朝未來行去,夢想終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