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期間,兄弟姊妹桃園小聚,聊天說笑,回憶幼時馬祖家中常吃的年菜。小弟提到,母親每年都會手作一種地瓜丸子,排在竹箄上蒸熟,半甜半鹹,有豬油鹹香,也可當火鍋料,與魚丸、魚麵共煮,加些白菜、蘿蔔,大家吃得一頭汗。眾人七嘴八舌,就是想不起名稱。妹妹回憶往事如數家珍,突然冒出一句:「花生丸!」
國軍未來之前,島上白米少見,番薯才是主食。立冬以後北風颳起,番薯熟成了,堆在前院,大人會像選妃一樣,挑取個頭特別碩大、不破皮不沾水,堆在暗黑的地窖過冬。那顆色澤暗紅、最厚實飽滿的就留作「番薯姆」,期待來年發芽蔓延,瓜瓞綿綿,迎接另一場豐收。
然而,碩大飽滿的秀異份子畢竟少數,絕大多數進不去地窖的普羅大眾,用來剉番薯籤。新鮮的番薯籤散在竹簈上,一排一排斜立面海的風口。雲高海闊,經常聽見大人、小孩吆喝:「摟呦!摟呦!(老鷹)」,那飛來啄食的山雀,彷彿聽懂人語,倏地驚走了。番薯籤風乾後轉成灰白色,名稱也升格成「番薯米」,儲在巨大的木櫎裡,一整年都泛出溫暖的燥香。
年節到了,窖藏番薯便會取出作「龜桃」、「擀包(地瓜餃)」,釀「番薯燒」,炸「蕃薯餅」…,以不同姿態、不同內含,或拜壽送喜,或供在神案,甜滋滋軟綿綿,為番薯米配鹹魚的日常,增添味蕾的花色;神明歡喜,人也高興。
「龜桃」與「擀包」都須包餡,製程繁複。番薯削皮切塊,煮熟後搗成泥,加入地瓜粉拌和,揉成軟硬適中的番薯麵團。從這裡開始,「龜桃」與「花生丸」分道揚鑣。「龜桃」走精緻路線,包餡講究,紅豆、砂糖仰賴台灣進口,還要印模定型,像穿金戴銀的貴婦,紅布袋包裹妥當,出入年節與婚喪喜慶的大日子。
與「龜桃」相比,「花生丸」的製作工序相對簡單;不須包餡,也不講究造型,直接把配料(花生、鹹豬肉、芹菜)混到麵團,揉壓均勻即可。
母親年輕時非常忙碌,拉拔五個小孩,還要協助農事。每天鋤地、挑肥,沃菜之外,天未亮就挑菜到山隴、鐵板的市場,盤給菜販,實在沒有餘暇再去張羅這些費時又費工的應景吃食。也因此,幼時我們幾乎沒有吃過「龜桃」與「擀包」。
「花生丸」雖然不登大雅,卻也不是隨時可得。母親不會讓我們失望,一年之中總會吃上幾回。
每年元宵「擺暝」過後,廟裡的社友圍聚食福,家裡總會分得十多斤祭祀神明的肥豬肉。那時沒有冰箱,母親把豬肉切條,肥膘熬成豬油,其餘塞入陶甕,一層粗鹽、一層豬肉,層層疊疊,醃上十天半月,豬肉變得乾癯蠟黃,像極了故宮那塊舉世知名的肉形玉石。年後煮「老人麵」,捧給村裡依公依嬤;母親會切幾片醃豬肉,兩粒魚丸、一綹魚麵,再點綴翠綠的蒜苗,都說我們家的米粉好看又好吃。
「花生丸」的祕密就在醃豬肉與芹菜的配搭。母親會選一條肥多於瘦的肉片剁丁,花生炒過、輾碎,新鮮芹菜切末,混入番薯麵團,揉合均勻以後,捲成三指粗的條狀,像擰「白丸」一樣,一粒一粒拽下,比橄欖略大一些的「花生丸」,姿態各異,素顏直面,毫不起眼的立於竹箅上。
起灶生火,一會兒,鼎邊飄出沉厚的油香,混雜一絲芹菜的清新,輕輕遊走。夾一粒送入口中,柔軟的番薯甜味逐漸釋放,鹹味散開舌尖兩側,齒縫裡的花生粒不經意加入合奏,甜鹹交融,此時你身心準備妥當,豬油與花生如在眼前,正是火速伸筷,夾入第二粒的最佳時機。
「地瓜餃」現在已經商品化,馬祖各家餐館幾乎都有。上次回馬,也在市場吃到色澤和口感都讓人驚艷的「龜桃」。只是「花生丸」仍如當年,深藏在遙遠的過去尚未醒來。食物等同記憶,無非懷舊的想像。「花生丸」的味道,也許就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一個無端想起、望穿秋水的思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