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桂香小姐對〈同物異名〉(七)的回應文之後,點點往事就湧上心頭。「揀蝦米」是漁村孩童難忘的記憶。我住牛角,此地曾是馬祖最大的漁村。每一年夏天各村落的民防隊訓練,上級派來的教育班長人數也最多。那時候,每天晚上民眾要輪流站衛兵,牛角人因人數多而久久輪一次,其他小村莊的人必須經常出勤務,有人說他們「一到天黑就哭」,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話。所以,外村人對牛角的自衛隊員好生羨慕。我很幸運看過牛角的榮景,但是,現在回老家,卻發現燕子比人還多,海芙蓉早已入侵尋常百姓家的門牆,蒼涼的街景令人不勝唏噓。
馬祖的「拍緧」是為了捕撈蝦皮。(語詞的音義為ㄆㄚ ㄑㄧㄨ,pha ʒiu。打樁也。標音以國際音標為準。) 鄉親從到台灣「辦季頭」開始,接著在屋簷下或陰涼處「剖篾」、「紮稻草」,再利用空曠地「(糸奓) 索」(ㄉㄚ ㄌㄛˊ,ta lɔˊ。有鄉親寫成「打索」。)整個活動變成馬祖的捕魚儀式之一,過程中充分展現鄉親的團結、毅力和古老的營生智慧,但此情此景,如今安在哉!
馬祖蝦皮曾經年年豐收,秋冬之際,逢晴朗氣候,各村落的空曠地都有人曬蝦皮。今天的縣議會原是中心國小的大禮堂,屋頂是曬蝦皮的好地方。不僅如此,此地更是夏天悶熱的夜晚,附近居民打地鋪的好去處。露天野地睡覺,不必搭帳篷就有露營的感覺。心情翻轉一下,以星斗當被子、月亮做壁燈,靠想像也能體會不花錢的浪漫。在沒電的年代,日落而息是生活常態之一。太陽下山,天地將黑,常見孩童預先佔地為舖,活脫脫像極台灣中秋節據地烤肉的場景。有時半夜遇雨,媽媽們此起彼落的呼叫孩子回家,「淒厲」的聲音穿透夜空,住在學校「對面山」的我,早就見怪不怪了。
「揀蝦米」所得,在當時是孩子們聊勝於無的零食,最常見的戰利品是:黃蝦(白蝦)、墨棗(小墨魚)、塗磨(小章魚)、油龍、青線、蝦蛄…。除「青線」以外,其餘的都是現代人眼中的佳餚,生的「青線」不能吃只能餵鴨,看不上眼的「蝦蛄」,如今鹹魚翻生的上了高級餐廳的食檯。「物多價賤」是不變的定律。孩子能吃,早餐稀飯不耐餓,我們就抓著它解饞抵餓,但大人卻罵我們「(禾荒) 鬼」(ㄏㄨㄛㄥˋㄍㄨㄧ+,huongˋkui33)。
當時的「油龍」很多,如今它在馬祖好像斷了根、絕了種。那時候,一個繼光餅(鹹餅)「只」賣五角,年輕的朋友別誤會了,以為彼時人間生活像天堂,孰不知當時老師的月薪不到1k。上學來不及吃早餐,若能拿五毛錢買個鹹餅,可是天大的幸福。身懷鹹餅,下課就往操場跑,四處都曬著魚貨,掰開餅,夾著取之不盡的蝦皮,如今回想,那才是名符其實的人間美味。
我住牛角大澳老街,家的隔壁是餅店,對面是餅店兼賣點心的。一碗餛飩的價位,如我的年齡成長一般,看著它從兩塊錢賣到五塊(後來飆到十元)。街尾有賣蠣餅 (ㄉㄧㄝˋㄅㄧㄤ+,tieˋβiang33),這也是我DNA裡的食物之一。雖然只是庶民內餡,但偶而也能見到海鮮。買蠣餅時,若自備特殊加料的內餡,顧客會在黃豆米漿上加幾顆花生做記號,以免在油鍋裡漂盪難認。更講究的人會在上面加了切成小段的油龍,然後夾進繼光餅,配上一碗餛飩,再丟一顆滷蛋下去,這是高級吃法,特等享受,趴數檔次要高到一家之主、或家庭經濟主要來源人,才能偶一為之。
貼兩張老照片分享鄉親。因為原件的清晰度已欠佳,再加上又是翻拍的,故效果不甚理想。軍用大卡車上運的一簍簍的貨物,是要運銷台灣的蝦皮。這種景觀,當年四鄉五島無處不見,如今「豪」景不再,令人感慨。
另一張是拍自福澳村。若記憶無誤,此地是今天商會前方的廣場,印象中駱老師的家也在附近。這位撥蝦皮的福澳鄉親我不認得。此地曾經是菜市場,它應該比山隴開埠要早,那時牛角人得挑擔來此販賣,廣場偶而也搭臺演出「海堡戲」,這是來自白犬(莒光)東海部隊演的福州戲。往左上方走就到了桂香小姐的老家,游府附近有一株橘子樹,童年時代曾對這棵樹流過口水。屋前下方又有一個廣場,而且有一座水泥建的司令台,我曾經在此表演過唱遊,也獨唱過<美麗的寶島>和忘了歌名的小調:「椰子樹高呀細又長,菠蘿……。」其餘不記得了。如今,歲月悠悠,滄海桑田,不少往事仍在記憶之中。
前些日子看了桂香小姐自述的童年往事,當晚打完回應文之後,思緒不斷的往前翻騰。隨手又打了這篇雜文略抒己懷。記得小學一、二年級時,有一位軍中義教毛健想老師教我唱歌,現在我也拿來教孫子:「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呀,往上爬,爬到了東山,照到了我的家,我的家裡,有養雞鴨,爺爺愛我,我愛他呀。」這首歌很多鄉親會唱,但版本不少,內容大同小異,大家就不必斤斤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