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表達「氣味」概念的機會是常有的。對嗅覺的體驗,雖然人人有經驗,但是能具體地表述出來,那又是極其困難的事。有些表達氣味的漢字,在國語中是不存在的。因此,我篩選方言中常用的氣味語詞,試著去考證它的本字,並且將小小的心得供大家做參考。現在就先從「聞」字說起吧。(圖1)
「聞」是通俗字之一,它本是「聽音」之詞。它的甲骨文形體特別突顯手和耳朵的相互關係。時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一個有趣的景象,當老人家為了聽清楚對方的話語時,他會不自覺的拉平耳朵,可見這發自本能的動作古今都一樣。它後來演變成「嗅覺」之義。何時轉變,不得而知。翻查《故訓匯纂》,「聞」字下收錄45條詞例,但是沒有一條是做鼻嗅的解釋。再查商務版的《辭源》(1981年第六版),「聞」字下收有「鼻嗅」之義項,此義項用韓愈詩「清香撲地只遙聞」為例,殊不知這是出於誤解。韓愈詩的「遙聞」在此依然做「聽見」、「聽說」、「耳聞」解釋。倒是在戰國時代的《韓非子‧十過》中已見變遷之例。〈十過〉篇說:「共王駕而自往。入其幄中,聞酒臭而還。」這句話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聞」做鼻嗅解釋,同時本義是嗅覺的「臭」,也從動詞變成「惡劣氣味」的形容詞了。這種詞義變遷、移轉的現象,在我們的方言中也屢見不鮮。
「聞」字說過之後,再來討論我們母語「聞嗅」動作的形音義。馬祖話稱嗅覺器官為ㄆㄟˇ(pheiˇ),漢字寫成鼻,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可是「聞嗅」的動作,馬祖話說ㄅㄟ^(pei^),字形也是用「鼻」來呈現。從前在大學兼課時曾講授過李漁的〈芙蕖〉,文章說:「(荷花)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文中的「鼻」就是當聞嗅之義使用。當時不經意發現,今天卻能引用參證,真是大快我心。不僅如此,馬祖話的鼻涕是說ㄆㄟˇ(pheiˇ),漢字還是用「鼻」來表示。一個字形表達三個概念,方言研究者應多多留意這種現象。
與嗅覺器官有關的事情已如上述,接下來就從位於「氣味詞」正反兩端的是「香」與「臭」進行介紹。它的字形演變如下圖所示(圖2.),與之有關的文字形音義也賡繼述說。
- 香:ㄏㄩㄥ,hyng。
它是佳味總名,聞之能使心神愉悅者皆可形容之。原始的字形結構是用「黍稷入口令人歡愉」來會意。其後「黍」被「稻禾」同化,其下用「甘」表示甜美,因此才變成楷書的「香」。 - 臭:ㄑㄧㄠˇ,qiauˇ。正宗的福州人會說成ㄘㄠˇ,tshauˇ。
「自」是鼻子的象形。動物裡狗的鼻子最靈,故以牠的鼻子表達「ㄒㄧㄡˋ覺」之意。古今的人有一個習慣動作,當他指稱自己時,會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所以,鼻子的「自」就發展出「自己」、「本身」的概念。「臭」的本義是「嗅覺」,它的字義引申為香臭之後,只好另創新字「齅」來使用,但形體太過龐雜而被淘汰,最後就在字旁加「口」成「嗅」,讓字義返原。 - [香犮] :ㄅㄚㄎ,pak。
此字電腦所無,故用組合的方式來呈現。它的字義由「大香」、「香」轉變成極度惡臭,這也是蠻有趣的改變。在居家日子裡,常聽到媽媽用疊字方式對幼兒說「臭 [香犮] [香犮]」,這種親暱的說法,是馬祖社會極普通的表述方式。 - 兄:ㄏㄧㄤ,hiang。
多指尿騷味而言,它是替代字。醫生說,營養不良,或壓力大的孩子容易出現尿床現象,這種無法自我控制的行為好發在寒冷的冬夜裡。貧窮的年代,一般人家會用稻草做床墊,講究一點的還編有花邊。尿床後的「墊被」,隔天若有陽光,媽媽會將它攤在冬陽下曬,這是當時常見的村景。媽媽曬它時,難免會抱怨連連,所以,口中常掛著這個字。 - [至鼻] :ㄉㄧㄚㄎ,tiak。
這是罕用字,也是借用字,在此做「臭不可聞」的形容詞,字形有時會左右互易。它是動詞、形容詞兩者兼用。 - 餿:ㄊㄧㄡ,thiou。
酸腐的氣味,多用在形容不新鮮而有異味的飯菜時。馬祖有「食飽嫌餿」的諺語,常用來調侃對食物挑剔的人。 - 脂:ㄐㄧㄝ,tsie。也可說成ㄗㄧㄝ。
曝曬高油脂的魚類如帶魚、鯧魚…等,因為食鹽或日照控制不當,使肉質產生不良的氣味。也可用在形容不新鮮的肉類產品時。
- 蔫:ㄩㄥ,yng。
魚肉腐敗的氣味。此字除了形容「物不新鮮」以外,也做「臭草」解釋。是漁農社會的馬祖常用字之一。 - 臊:ㄘㄛ,tsho
不太新鮮的海產所發出的氣味,但尚未到達「蔫」的程度。遇此現象,烹調時靠酒、糖和辛辣佐料,或能遮掩難聞之氣味。 - 刁:ㄉㄧㄡ,tiou。
泛稱苦味。在口語表達場合,有時會用疊字加強語氣說成「苦刁刁」。 - 羶:ㄒㄧㄢ,xuan。也可說成ㄙㄧㄢ。
牛、羊肉的特殊氣味。民國四十年代的前期,本地各村莊都有養羊人家,因為牠破壞地區造林工程,也影響軍事上「雷區」的佈設,故軍政一元化的管理單位下令「嚴禁養羊」,從此羊肉的「腥羶」氣味,變成了長輩日夜「幻想」的佳餚。族群大遷移之後,鄉親散居台灣各地,品嘗羊肉的機會大增,長輩在大快朵頤之際,總覺得有些遺憾,因為台灣的羊肉「羶」度不夠,缺乏「家鄉」味道而難以解饞。雖然如此,有些年輕輩的家人,一見到餐桌上的羊肉,只好端碗避之老遠,人們對氣味的感覺是很主觀的,三國時的曹植曾說,「海畔有逐臭之夫」,這可是他通情達理的見解。 - 羫:ㄎㄛㄩㄣˇ,khoyng。
本義為「羊腊」,即曬乾的羊肉。「腊」在古書中除了做肉乾、肉脯解釋以外,也做陳年、老舊解釋。老鄉親口語中的「羫」,都是對食物、食材變質後所產生異味的總括之詞。家父生前在釀酒、做蝦油時,經常會說到它。 - 呵:ㄏ廿,hoe。
此字的韻母是國語所無,只好為它設計一個符號。它的使用場合有二,一為吃到薄荷、麻辣食物時舌頭產生的感覺。一為將未曬乾的蝦皮,密不透風的悶著,不多時就產生此怪味。 - 醭:ㄆㄨ+,phu+。
食物發霉的味道。它是常用字,所以,異體字有很多。 - 臭燒:ㄘㄡ ㄒㄧㄨ,tsou xiu。
燒焦的味道。 - 上洞(酮):ㄙㄨㄛㄥˋㄉㄛㄩㄣ^,suongˋtoyng^。
特指番薯腐爛的氣味。大家都知道番薯能釀酒,馬祖北竿的「番薯燒」(地瓜酒)遠近馳名。當初我為臭地瓜味道尋找本字時,認為它應該寫成「酮」。因為「酮」的字義為「酒壞」,用「釀失敗的酒」來形容爛地瓜似乎也免強說得通。但後來作方言田調時,發現鄉親用「臭洞爛空」形容腐敗的地瓜,此地「洞」和「空」的文法意義是相同的,所以,從此就以「上洞」來形容爛地瓜的臭味了。 - [囟臭]:ㄙㄟㄥˇ,seingˇ。
狐臭味。《集韻》對它的解釋是「腋氣病」。馬祖缺水,出操構工後的阿兵哥將衣服送洗時,遇年輕活潑的小姐難免會打情罵俏。女孩的娘看在眼裡,有時會借題發揮,故意誇大其詞,面帶微笑,將「臭汗味」說成「臭 [囟臭] 味」。其實兩者是不一樣的。坦白說,「臭 [囟臭] 味」即便是本地年輕人也未必聽得懂,何況是外地來的阿兵哥。雙方在口頭上各佔便宜,所以,一時也能皆大歡喜的收場。 - 臭油味:ㄘㄡˋㄧㄨˋㄟ^,tshouˋiuˇei^。
海域生態受到汙染後,迴游其中的魚類身上多霑有汽油味,鄉親稱此為「臭油味」。 - 褪 [食斬]:ㄊㄛㄥˋㄐㄧㄤ+,thongˋ+tsiang+。
失味的釀造飲品。馬祖話稱淡而無味為ㄐㄧㄤ+,它的漢字結構可上下式,也能寫成左右式。 - 荒原:ㄏㄨㄤ 兀ㄨㄛㄥˋ,huang nguongˋ。
失去原本該有的氣味,即變質之意。 - 臭水卵:ㄘㄡˇㄗㄨㄧ ㄌㄡㄥ^,tshouˇtsui loung^。
長時間悶著濕毛巾、濕衣物,所產生的氣味。
方言中的氣味詞比國語豐富多了。因為它保留於社會底層,是民眾生活上的通用語,有些雖然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活潑度與生命力卻是無與倫比的。氣味是很抽象的名詞,它得靠人的感覺器官感受而知。有時因各人的「感受」程度不同,故所產生的「好惡」反應也是南轅北轍的,甚至連具體的描述也語焉不詳。所以,只能試著用實物、經驗和它做連結,然後靠聯想去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