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6日(福州→曉澳→黃岐→北竿)
旅途倥傯,五天行程一下閃過。今天最後一站探訪曉澳鎮,李榮光(原名李仁光)、李嫻婷父女的家鄉。曉澳鎮位於閩江口北岸,與海峽東面的南竿津沙村遙遙相望,無怪乎津沙村許多人原鄉在曉澳。
榮光兄在高祖父一代,已在津沙定居。民國35年,馬祖霍亂疫情嚴重,傳染擴散,島上許多人都「病吐瀉!」榮光兄爺爺有三個弟弟,一個么妹。四兄妹都受到不同程度感染,又吐又瀉。兩位叔公不幸病故,爺爺與小叔公結伴返回內地求醫。民國38年,國共對峙海峽封鎖,從此滯留大陸。兩岸通航後,從津沙嫁到珠螺的么妹,也就是榮光兄的姑婆,回曉澳尋親,輾轉找到福州,兄妹來不及見面,榮光兄的爺爺已作古多年。
民國89年,榮光兄一家來馬祖依親定居,距爺爺離開馬祖,已經相隔54年。
曉澳與梅花都在閩江口,分屬連江縣與長樂市,一在北,一在南,中間橫著琅岐島;兩地都是海耕漁牧的典型漁村,也都講福州話,但口音明顯不同。這個連江口音,也隨著漁船帶到大海另一邊的津沙村。「大姆姆踢到石頭姆,呱地疼,雷地疼;隔蜀暝,還在疼!」曉澳人念起來,抑揚頓挫,跟津沙人念的一樣逗趣、好聽。
曉澳因在敖江與閩江出口間,河海沖積,沙灘特長(有個村乾脆就叫長沙),又寬又廣的灘塗地,種蟶養蛤、螃蟹海螺,那已不是「海上冰箱」可以比擬,已經達「好市多」等級了。榮光兄說,曉澳三萬多人三成靠此維生,其餘七成從事漁產養殖與外海捕撈。
榮光兄遷居馬祖多年,關心地方大小事,他知道潘館長與桂香小姐對閩劇、折子戲頗有涉獵,平日鑽研推敲,一心想延續馬祖戲曲香火。他特意安排小學老師,現為連江縣「九龍樂社」領導的邱玉明先生見面。邱老師也熱心邀請亦師亦友、高齡九十、家住曉澳的福州戲吳振泰大師一敘。作陪的還有幾位書畫名家。謙謙君子、濟濟一堂。真的是一堂。那是一間榮光兄親友所擁、一幢面向大海豪華居所附設的「禮拜堂」。
吳大師精神矍鑠,談興甚濃,一點不顯老態。他說,民國37、8年間,兩岸局勢混沌,他跟著「錨纜」載蝦皮、漁貨,從曉澳駛向台灣做生意。天候難料,航程又長,錨纜要在東引停留觀察海象、補充淡水。等一切妥當,通常下午啟航,隔日天亮即抵基隆港。當時,一枚番錢換四元台幣,曉澳載去的漁貨順利賣出有十多倍的獲利。他還親筆寫下「舟」字邊的「錨纜」,為我們釋疑。
老先生說,抗戰勝利,舉國歡騰,民間組織遊藝隊慶賀。他當時16歲,男扮女妝踩高蹺演折子戲。因為扮相俊秀,唱腔亮麗,為戲曲老藝人組成「儒林班」納為徒弟。27歲那年,曾以500元經費組織劇團,是連江縣第一個閩劇團,後來因「地主」身分、與「台灣」關係,終究只成了業餘的愛好者。
然而,領導「九龍樂社」的邱玉明老師卻對吳老先生閩劇造詣極為推崇。老先生能編、能導、能唱,不但嫻熟戲目,閩劇四大唱腔「江湖調」、「洋歌」、「逗腔」、「小調」都能上口。除了橫蕭與二胡等管絃樂器比較生疏,其他羅、鼓、鈸、磬,都難不倒他。福州、連江、長樂若有傳統閩劇演出,唱腔、身段與鑼鼓點子,一定來曉澳請教老先生。
不僅閩劇如數家珍,老先生對兩岸對峙前的局勢也記憶清晰。他說,幼時經常見到曉澳海灘堆積大包食米、粉乾、酒罈、食油、粗鹽,運往「外頭山」;村裡的剃頭師傅、伬唱藝人三不五時就去一趟,短則五、六天,長則個把月。他還講了一段「打鐵敢」賣假藥的故事。拳頭師傅以餿飯混調鐵鼎刮下的烏蔫,捏了三十幾種藥丸,號稱「天地打透」,後來一個親戚的孩子患病跟他買藥,「打鐵敢」…(可惜我沒能聽詳細)。
中午,榮光兄安排在曉澳在地店家午餐,跟第一天黃岐一樣,多是兒時滋味,特別有一道「甜炒白(米時)」,睽違數十年了。席間,我們央請老先生哼一段閩劇小調,老先生爽快,雙手比劃鑼鼓定節奏,一段唱詞流淌而出,大家都放下筷子。一旁的潘館長,閉目晃腦,已經迎上老先生的旋律,他們合上拍子了。
午後三時,黃岐到北竿航班,準點。
【後記】
這趟【福建女兒轉外家】之旅,從福安到福清,前後五天,大概是數十年來,我講家鄉話、聽家鄉話,時間最久、密度最高的一次。
每天在不同的鄉鎮移動,聽不同故事、看不同風景;不論是一棟破舊的瓦屋、一句久違的歇後語、一片廣袤的沙灘,還是一聲輕輕的嘆息,都在觸動我的過往,促使我重新看到不復存在的故我,那樣地脆弱、偶然與險象環生。
在梅花、曉澳、嶺南…,這些早已聽聞卻初次到達的村鎮,不斷遇到跟我講同樣語言的男男女女,在廣場曬太陽,在巷弄踽踽獨行,在小店興高彩烈地與人爭論。如果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輩沒有搭上東行的帆船,在度過漫長時光之後,我便是那個廣場枯坐、巷弄獨行、在小店內喧嘩之人。
謝謝同行的夥伴,特別是嫁來馬祖的每一位福建女兒。妳們豐饒而獨特的生命經驗,讓我看到自己擁有的是多麼的少,未曾擁有和永遠不會擁有的是何其之多。